文森特和五龍塔(4)
「你能做我的見證人嗎?」
「什麼事?」文森特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到了。
「我需要一個見證人,我像怕死一樣怕被別人遺忘呢。」
「你容我想一想。」
「那麼,你打不定主意。我得等你打定主意。」
他顯得有點失望,文森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天亮以後,當他們又一次在海灘那裡坐在一起時,老頭對文森特說,夜裡的事只不過是一時的衝動,現在他的情緒已經調整過來了。他不應該迫不及待,他必須「水到渠成」。那一天來了一艘船。船來的時候,老人用的睡眼瞥了它一眼,然後低下了頭,口裡嘀咕了一句什麼。文森特猜出了老人所說的那句話。他覺得自己的心同這位老頭貼得越來越緊了。
漁村的氛圍很像是在促成某件事儘快發生。日復一日,沒有人來注意他們,村裡人至多也就是站得遠遠地觀望,誰也不曾表現出過分的興趣。而外界的消息根本到達不了這裡。海裡的那些船也總是匆匆開過去,不可能看清甲板上的那些人。當海風吹動著老人頭上的白髮時,文森特注意到那張臉上越來越缺乏表情了,就像一個面具似的。文森特不由得想道:也許那件事正在老人體內發生?
他來了,他是中午時分來的,劃著小木船從珊瑚島那邊過來的。男子大約40多歲,長著一張有點像蜘蛛的臉。他手裡拿著一個皮囊,他用文森特國家的語言介紹說,皮囊裡頭盛著「珍貴的血」。老人從籐椅裡頭起身,文森特注意到了他那如釋重負的姿勢,文森特想,老人要解放自己了。
他們要動身了,老頭用疑問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看著文森特。文森特開口說:「是的,我
看到了,我記住了。」
陽光下的漁村沸騰起來了。因為傳來了有人遇難的消息。
老人走後文森特就一個人留在了漁村。他每天都去海灘,面對海水、天空、吹過的風,他也不知不覺地思考起「見證人」的事情來。誰會是他的見證人呢?完全不知情的村民們能夠算數嗎?那名死去了丈夫的本地婦女能算數嗎?在海灘那邊撿螃蟹的小男孩能算數嗎?沒有真正的見證人就說明他的時辰還未到。文森特開始焦急地盼望長途車來接他了。
那輛車是星期三來的。整個漁村的男女老少都站在路邊看他離開。婦女們抱著孩子,微張著口朝車裡頭探視,她們尋找什麼呢?司機冷冷地一點頭示意文森特上車。然後,頭也不回地問:「準備好了麼?」
文森特心裡亂糟糟的,他絕望地沖司機揮著手喊道:「走吧!走吧!」
車子一發動,在漁村的日日夜夜就如同電影一般在他腦海中復活了。原來這一個月並不是他所認為的那樣過得那麼沉悶。他記起了同老人的深夜出遊,他倆在遇難的漁民的墓旁看到的那些鬼火;還有珊瑚島上的探險,他和老人在一個深洞裡發現很多睡著了的人,他倆點著松明坐在那裡,同那些人交談了很長時間,那些做夢的人幾乎是有問必答,會各國語言,思維也特別活躍;還有他倆對一個漁民家的訪問——那一家人患有一種隱疾,每個人的壽命都是41歲,但他們並沒有成為賭徒或吸毒者,他們對付死亡威脅的辦法是取消睡眠。所以文森特看到他們家沒有床,那些兄弟姐妹在深夜各幹各的活兒,他們的父母則坐在桌旁就著一盞小小的豆油燈記帳;他和老人還參加過村裡的狂歡舞會,所有的人都到沙灘上去,在月光下起舞,鼓聲激烈地響著,要一直跳到跳不動,昏死在地為止……還有許許多多的事件,文森特全都記起來了。然而在漁村裡,他忘了這些事。為什麼呢?大概因為這些事發生在深夜,經過睡眠,到了第二天,他就把這些事忘了個乾乾淨淨。現在一回憶,文森特一下子明白了,原來老人是進入到另一種他所嚮往的生活中去了——他嚮往了幾十年的那種生活。好多年以前,當他在深山老林裡頭伐木的時候,當他聽見那些樹發出長長的歎息聲倒在他面前時,那種生活就被他設想過無數次了。那位神秘的舅舅幫助他實現了自己的心願。但舅舅到底是不是實有其人呢?為什麼後來老人一次都沒提到過他的事呢?他們倆曾一起去看過村裡的墓地,那裡頭並沒有埋葬任何外鄉人。而根據他先前的講述,他舅舅是埋在此地的。很有可能舅舅也在那個珊瑚島的深洞裡面。長途車在沿途又上來了很多旅客,這些人的相貌都很相似,表情都是既疲倦,又活躍,文森特覺得他們全來自同一個地方,那個他在心裡將其稱之為「夢之鄉」的地方。他無端地確信那是自己旅途的終點。也許老人在海邊向他允諾過這件事?
「我們到了嗎,爹爹?為什麼沿途的景色這麼悲傷?」
「那是快樂的小鴨子在湖裡游呢,孩子,你要用力看。」
文森特用力聽,居然聽懂了這些異鄉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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