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和五龍塔(3)
有一天他睡在一個農家大院裡,睡到半夜,他被那些反反復複叫了又叫的公雞吵醒了。他走到禾場上,在水天一色的稻田風景裡看到了那些影子。當時月光很亮,空中一片繁忙景象,很像他那些日子多次見到過的東方集市,但是只有形象,沒有聲音。仔細地辨認後,他看出那些影子都在企圖進入一個類似賭場的建築物,但那建築物的門口兩邊各站著一隻猛虎。在建築物的圓頂上面,一隻巨大的鷹威嚴地俯視著下面的影子。所有那些影子似的人們全被老虎攔在了門外。他還要細看,但是名叫肖(有人這樣喚他)的老農從屋裡走來了,肖抽著煙斗,兩隻多褶的老眼神采奕奕。他說著文森特聽不懂的異國語言,似乎很激動。他說呀說的,雙手還比劃著做出種種手勢。忽然,文森特的腦子開了竅,因為他盯著這位老人的臉的時候,竟然領悟了他的話裡的含義。老人的話的大意是說,不要去觀看半空的那種風景,那種事非常可怕,天天都要死人。他用手畫了一個大圈,表示眼前的稻田裡埋的全是人的屍體。在他說話間半空的幻景已消失了,四周變得鬼氣森森。肖猛地對文森特大喝一聲。文森特聽出他說的是:「你究竟來這裡幹什麼?!」
文森特轉身往屋裡跑,他看見大院裡的人們都起來了,大家都站在房門口望著他,廳屋和過道裡到處點著松明火把。他找不著自己睡覺的那間房子了。每一間房子都變得一模一樣,他鑽進去又退出來,不斷地被人嘲笑。後來有一個男孩走到他面前,打著手勢要給他領路。他跟在他後面走,他們拐了一個彎又拐一個彎,最後到達的是一個很大的雞舍,裡頭餵養的全是公雞。文森特一出現那些公雞就集體開始了啼叫,簡直震耳欲聾,小男孩則跑掉了。文森特又累又害怕,乾脆待在雞舍裡了。屋角不知怎麼有張舊沙發,他就往那沙發上一倒睡起覺來。有一種極細小的蚊子咬得皮膚生疼,可他顧不了這些了。在夢裡,他在炮聲中英勇地行軍,彈片弄得他滿臉是血,血流到眼睛裡,眼睛什麼都看不見。
在海邊的漁村裡,他遇到了自己國家的人。那是一位老年遊客,頭上像本地人一樣包著白頭巾。這個人每天都坐在沙灘上的一把籐椅裡頭,他們面向著遠處的海浪談話。
「這裡到處是我們自己國家的人,我看這不是什麼巧遇。」老頭說。
「我並沒仔細想就來這裡了。」文森特有點慚愧地說,「那麼您,您住在這裡了嗎?不打算回去了嗎?」
「我要在這個小漁村裡度過我一生中最後的日子。」
老人的臉上露出微笑。在文森特看來,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向他表示,只有他才知道漁村的生活方式的奧秘,可他並不打算傳達給文森特。
文森特感到很沮喪,因為他在這個乏味的小地方思想已經完全凍結了。白天裡,人們都出海捕魚去了,村裡只留下一些小孩和老人,還有四五個婦女。而夜裡,人們早早上床,月亮一出來村裡就沒有動靜了,一片黑幽幽的。那老頭倒是很適應這種簡單得近乎原始的生活,他每天都去海灘上待著。文森特看見他有時在同海鷗說話,有時候向著海發出一聲感歎,但大部分時候,他只是一聲不響地坐在籐椅裡頭打瞌睡。文森特沒法離開,這裡同外界不通音信,長途汽車要一個月才來一次,他只能靜下心來打發日子。有時候,他感到自己什麼也記不起,也想不清了,就仿佛他是漁村裡一個土生土長的、吃閒飯的人一樣。他還能隱隱地記得自己過去的繁忙生活,記得麗莎是自己的妻子,可是生活的細節就如斷了線的風箏,怎麼也回憶不起來了。在一個無聊的日子裡,他問老人,他來了這麼久,怎麼還沒有他們國家的人到這裡來呢?老人回答他說:「那是因為你在這裡啊。」
文森特回到旅館的房間後將老人這句話想了又想,忽然明白了。於是,餘下的日子他不再四處溜達,而是也像老人一樣搬了張籐椅坐在海邊。太陽一出來他倆就到海邊去,一直坐到出海打魚的人們歸來。中途由旅館的工人給他們送飯。
當他們枯坐之際,老人話很少。文森特從每天的寥寥數語中弄清了,老人是A國北方的人,在一個伐木廠做了幾十年工,現在退休了。他家裡有妻子,還有兒孫等一大堆人。他說他是接到邀請來這個漁村的,他的一個舅舅從這裡寫信給他叫他來旅遊,雖然全家反對,他還是來了。他到達的前一天舅舅患病去世了,他正好趕上葬禮。他還記得當自己到達此地時的激動心情。他已在漁村住了兩年了,因為沒法同外界聯繫,家人可能已經將他忘記了。他覺得這對家人來說是件好事。有時候,文森特想同老人談談A國的生活,但每次要開口之前,他都發覺自己腦海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而老人,立刻就看出了這一點,他總是對他說:「那種事,沒什麼可說的,就不要說它了。」
刮大風時,他們只好待在旅館裡,可是老頭心裡有什麼事放不下,他一輪又一輪地跑到外面去看海。
「會有一個陌生人來找我,這是一個本地人,我擔心錯過了。」他對文森特說這句話時,文森特就想起了他在海灘的等待。
有一天半夜老頭焦急地敲著他的房門,文森特打開門,看見他穿著睡衣站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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