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和五龍塔(2)
「有人。」喬說。
「這種地方總是這樣,強盜們來來往往。」
文森特吹滅了油燈,他要喬講一講他這些日子的奇遇。喬說沒有什麼記得住的事,無非是漫遊。因為文森特一定要聽,喬就瞎編了一個在高原種植罌粟的故事,喬認為自己的敘述平淡無味。他在敘說的當中就聽見那夥人已經圍攏來了,開始敲窗子了。他相信自己看見了刀刃在月光下閃爍。但文森特催促他講下去,不要停。
「我很想抽鴉片,但是人們都不讓我抽。我在那裡是個外人。」喬委屈地說。
「你本來就是個外人,你是從西方來的。這樣才有意思。你看看麗莎,這才叫走火入魔呢。她可是全力以赴。」
喬說不出話來了,因為兩條黑影已經潛入了屋內。喬惴惴不安地計算著自己的錢包裡還有多少錢。他看見這兩個黑影也在桌邊坐下了。就這樣,他們四個人一人占了桌子的一方,文森特還在若無其事地說起麗莎的事,說起妻子長期以來的追求。但是喬聽不進去,因為右邊的那個人在踩他的腳,踩得特別重,他忍不住「哎喲」一聲叫出來。他想,他的骨頭要被踩斷了,他該不該送錢給這個人呢?他不能確定這個傢伙是要錢還是要他的命,也許都要。這時左邊那人在用打火機點煙了,火苗升起的一刹那,喬看到了一張亡命之徒的臉。
文森特也在抽煙,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的。看來他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高原地區強盜一幫一幫的,家常便飯了,五龍塔裡頭就住著好多,其實也是這附近的住民,不願好好勞動,也可能是覺得寂寞,就來幹這個了。不過麗莎不是他們謀害的,麗莎是自己要冒險,走火入魔。從年輕的時候她就這樣了,本性難移吧。我後悔沒同她一塊兒走,我太遲鈍了,總慢一步。喬,這兩位老兄並不想要你的命,你如果想走,就可以走的。」
喬試著站起身,又試著走出工棚,他們果然沒有來攔他。他看見黃狗站在工地那邊等他,幾個鬼怪一樣的工人在抬石頭。喬沒有走遠,他停下來,又想回去。在工地那盞燈下面,出現了一張臉,是希瑪美蓮,他在旅行的第一站邂逅的土著女人。喬想過去同她相會,但是黃狗死死咬住他的褲腿不放,這時喬便意識到了什麼。他停止掙扎,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女人。
女人身後有一個黑影,女人那美麗的臉被黑影遮住了半邊,所以喬只能看見她的一隻眼睛。那只細長的眼睛裡還是燃燒著先前他見過的欲火。她舉起一隻手,似乎在招呼喬過去。這時黑影慢慢籠罩了她,喬看不見她了。喬想叫她的名字,卻不知道怎樣發音。再一看,黑影已被周圍的黑暗吸收,工地那盞孤燈靜靜地照耀。喬傷感地回憶起了那條河。
在工棚裡面,文森特在用一根木棍敲打桌上的那些骨骸,這是他在五龍塔內撿到的、狼或狗的骨骸。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說是麗莎的骨骸,也許是為了讓自己有種寄託吧。他為了追尋麗莎的足跡千里迢迢走過了這麼多地方,越走心裡反而越沒有底了。萬里長征卻原來只不過是長征,文森特現在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失蹤的麗莎再也沒有現身過。有一次,在一個廟宇裡頭,文森特看見一名樣子很像麗莎的婦女,待他走到面前,卻發現是一名異族的婦女。雖然找不到麗莎,文森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心像現在這樣同她貼得這麼緊。是的,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麗莎。他心中湧動著渴望,從一個地方跋涉到另一個地方,他的靈魂融化在眼前異質的、東方世界的景物之中。
麗莎是在人群中從他身邊消失的。當時他倆一道從城裡最大的百貨店出來,麗莎讓他等她一會兒,因為她看見了一位故鄉的姑娘。她從人縫裡鑽過去,一會兒就消失了。文森特左等右等等她不來。最後,等來了黑人姑娘喬伊娜,喬伊娜告訴他說,在火車站那邊看見了麗莎,她正匆匆忙忙地要去趕火車呢。前一天夜裡,麗莎曾對他說,她要做一個實地考察,將那支長征隊伍構成的成分弄清。文森特問她是不是要去東方國家旅行,她含含糊糊地沒有回答。
文森特第二天才踏上旅途。他明白了,麗莎是在用她的行動給自己指出一個方向——去一個從未去過,沒有任何感性知識的地方。所以他的初衷也並不是追尋麗莎,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完全沒有線索。他的初衷是,撇開現有的一切,去過麗莎向他暗示的、另外一種生活。當然他並不打算拋棄他的服裝公司,他只是想通過這趟遠行讓自己「迷路」,變成另外一個人,然後再回來。他想,麗莎大概也是如此吧。他在車上經過那棟高樓時,那東方女人正站在樓門口,她臉上那種無限空洞的表情令他又一次深深地震驚。
他為自己的第一站選擇的交通工具是飛機,而不是火車。他想到高空中去回憶麗莎早年的樣子,他認為自己從前忽視了很多關鍵性的事實,這些事實在早年已多次向他顯露過。到了高空,他才發現自己的這種企圖落空了。原來人是不可能通過回憶來返回過去的。他不但想不出過去生活的種種細節,連麗莎早年的形象也根本喚不回來了,似乎他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是半老徐娘。他變得很憂鬱,停止了回憶的努力。後來,他走的地方越多,麗莎的臉在他的腦海裡就越模糊,不要說早年生活中的她,就是她近期的形象也在被他漸漸遺忘。他為這一點既焦慮又懊惱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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