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九十九

埃達回到農場(7)
   
    「我真的要走,裡根叔叔。爸爸說再也不回來了。現在我的心已經飛到了那個地方,那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山裡,聽說房屋都懸在峭壁上呢。我的爸爸是英雄,對嗎?」
    「是這樣。你的狼也一起去嗎?」
   
    「嗯。」
   
    他的情緒低落下來,他用腳不停地踢裡根坐的小凳,踢得他都沒法釣魚了。裡根不知道他為什麼事不高興,也許自己剛才不該提起那條狼?他始終不理解金夏為什麼要把那條狼的腿弄瘸。他收起釣竿,同孩子一道坐在地上,拿過來他的小手,想同他談談。孩子的手十分枯瘦,令裡根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記起這個孩子這些日子裡一直在風餐露宿。
   
    「裡根叔叔,我會死嗎?」
   
    「不,不會,你是一個小孩子呢。」
   
    「小孩子也會死。我正在想,房子懸在峭壁上,我們的狼一吼叫起來,房子就會掉下去。上一次我們家垮掉大半邊,就是我們的狼弄的,根本不是什麼暴風雨。我爸爸對外面說是暴風雨,他在騙人。裡根叔叔,你看我該不該走?我想同我的狼留在農場裡,我已經在那邊樹林裡看好了一個地方,我可以在那裡搭一間房和它住在一起,再不住那個白蟻巢了。可是呢,我又想,住在峭壁上不是更有意思嗎,只要不掉下去。我想來想去打不定主意。我還是一個小孩子,我可不想死。我爸爸是一位英雄。」
   
    裡根憐惜地搓著孩子的小手,雖然心裡明白這孩子一點也不需要憐惜。
   
    「小狼,你也可以不走的。你可以同我一道住在樹林裡,你看怎麼樣?將來你長大了,你就像你爸爸一樣,來幫我管理這個農場。」
   
    「這裡當然很好,可是我又想去那峭壁上住。裡根叔叔,你說我怎麼辦呢?」他嚴肅地看著裡根問道。
   
    在月光下,裡根覺得他的眼睛像兩個深洞,就像眼眶內沒有眼球似的。裡根心裡掠過一陣寒意,一時說不出話來,有人在湖裡遊過來,嘩嘩地弄出水響,裡根聽出來不是埃達,是另一個人。埃達是有節奏的,那個人卻是胡亂拍打,像在故意賭氣一樣。「是守林人。」小狼告訴他說。
   
    守林人一絲不掛地上岸了,他的衣服放在堤上,他走過去穿衣。老頭的側影顯得很矯健,完全不像白天看到的那副潦倒相。裡根心裡想:也許守林人認為這湖、這農場都是屬￿他自己的?瞧他多麼自信啊,他的動作多麼有風度啊。小狼一下子跑過去,摟著守林人,他倆親熱地說著悄悄話走開了。
   
    裡根不眨眼地看著那一老一小離開的背影,心裡升起某種遺憾。不知怎麼,他覺得守林
   
    人才是真正的地主,此地的一草一木大概都在他的夢裡,而這個小孩則是一隻飛來飛去的自由的鳥兒。據說守林人一家在這裡住了好幾代了,從前這裡是真正的野地。忽然,他的視野裡面出現了鹿的側影,鹿在對岸的堤上,有一大群。以前他可從未聽說過這山裡有鹿。金夏叫來了一個什麼樣的僧侶替自己管理這麼大一個農場呢?看著對岸這些忽然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鹿,裡根感到前途茫茫。此時,金夏可能已經收拾好行李了吧。
   
    他無精打采地回到拖車裡頭躺下,在臭烘烘的氣味裡閉上眼。
   
    「裡根先生,我今天要上任了。」守林人的聲音在車內響起。
   
    「你?」
   
    「啊,一定是金夏這傢伙沒同您說,這個傢伙!」他將車窗拍得直響。
   
    「他說的是一位僧侶。」
   
    「我原來就是僧侶嘛。這個傢伙,故弄玄虛!」
   
    「你進來談談吧。」
   
    「不,我要去工作了。裡根先生,昨天我夢見我們的農場擴展到了東海岸,金夏是個很有氣勢的人呢。」
   
    又閉目想像了好久,裡根還是不能將守林人想成一位農場的經理。這些年來,大家都將他看作一個肮髒的古怪老頭,獨自住在那片荒地裡。在以往的那些年頭裡,有無數次他曾萌發了想同他談話的衝動,但一走到他的門口就被恐懼懾住了。難道他裡根不是一個掠奪者嗎?這塊地原來是野地,守林人的家人世世代代住在此地,而守林人自己,是那個家族惟一的後裔,他理所當然地是將這片土地看作了他的。現在裡根將土地改造成了農場,讓他做守林人,他心中還不知懷著什麼樣的歹毒的怨恨呢。從那扇敞開的破門那裡望進去,裡根總是發現桌子上擺著一把雪亮的三角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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