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一零零

埃達回到農場(8)
   
    多少年來,也許這個老頭在同他暗中角力?有好多次,裡根曾聽人說他快死了,他奄奄一息了,看來這全是煙幕。這個怪人,就像是從大地深處控制著此地,他終於一點一點地蠶食過來,奪回了屬￿他的東西。金夏的虛假的擴張只不過是轉移了裡根的注意力而已。該死的金夏,他是從哪裡來的、幹了些什麼?裡根思來想去的,但他同金夏第一次會面的情景總是一片空白,什麼也回憶不起來了。那似乎是在B城的某個地下人行道;又似乎是在家中的廚房裡,在半夜時分,當他去廚房取白蘭地酒的時候。是他邀請他來農場工作的,還是金夏自己要來的?或是某個第三者介紹他來的?現在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鮮明的記憶都是從金夏來農場之後開始的,都同山坡上被白蟻蛀空的木板房連在一起。現在判斷起來這很有可能是一個陰謀,是早就策劃、串通了的陰謀,同某些古老的再也難以追溯的夙願有關,就連他的司機,那小夥子,也在這事件中充當角色,從一開始便如此……那麼阿麗呢?想到這裡,裡根覺得自己成了溺水的人,像那個姑娘一樣,只不過他沒有穿制服,可以隔一會兒到水面呼吸一次。
    阿麗悄悄地到車上來了,她在幫他準備早餐。裡根心存僥倖地想:或許什麼也沒發生過?她是多麼安詳啊!
   
    「新的經理不打算搬家,還是住在他原來的小屋裡。」
   
    阿麗終於說出了這個可怕的真實。怎麼會是這樣?!
   
    他必須張開眼,必須起床,世界沒有從他面前消失。他看見一隻濕淋淋的烏鴉從窗口沖進他的車內,掉在洗臉盆裡頭。一股濕熱的、動物的氣味在車內彌漫。鳥兒半睜著眼,就像在凝視他。阿麗小心翼翼地捧起受傷的鳥(也許沒受傷),下車走向草叢,將它放進草裡頭。她口裡不停地說:「小傢伙,小傢伙,你多麼莽撞啊!」
   
    「裡根先生,你應該振作!」她在離開時這樣說。
   
    當他從窗口探出頭時,暴烈的陽光使他發生了短暫的失明。
   
    埃達走出自己的小屋,來到那個地方,現在,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他已經完全不是農場主的樣子了,只不過是一個落魄的男人。他瘦得那麼厲害,那套舊衣服穿在他身上顯得
   
    空空蕩蕩的。他的身後是那輛拖車,黑衣女人的裙子在拖車後面閃動著,那女人躲在那裡幹什麼呢?早兩天埃達看到,金夏的那棟木板房完全倒塌了,幾隻野狗在廢墟裡頭鑽來鑽去的,那一家人不知上哪裡去了。
   
    她想道:「今天的天空是綠色的。太奇怪了,怎麼一大早天空就是綠色的呢?」她來這裡的路上經過橡膠園,園裡一個工人也沒有。
   
    裡根先生顯然看見她了,但是他的眼神那麼空洞,他沉溺在一種恍惚的境界之中。「裡根先生!」埃達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車後的那女人不見了。埃達跑過去一看,車後根本沒有人,再往車裡頭一瞧,只看見阿麗在打掃衛生。
   
    「埃達,你看什麼呢?現在一切都改變了。」阿麗頭也不抬地說。
   
    「我還不習慣,您能教我嗎,媽媽?」
   
    「你才不用我來教呢,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嗎,姑娘?你再試著叫一叫他,我想他會回答的。剛才他也回答了你,但你聽不見。」
   
    埃達沖著裡根所在的方向又叫了一聲,聲音很淒厲。她突然感到無地自容,就抱著頭跑起來。她跑到湖邊,又跑過了小樹林,直跑得兩眼發黑倒在地上,她隱約記得自己是倒在一塊空地上的。
   
    「跑來跑去還在這塊地方。姑娘的心是早晨的露水。」
   
    埃達聽見守林老頭在她耳邊講話。他還是穿著那身衣服,打著綁腿,他懷裡抱著一隻野山雞。
   
    「裡根先生將農場交給我了。我要把這裡變成黑夜的領地,埃達,你的眼力在夜裡那麼好,你會大有用武之地了。」
   
    他的聲音從鬍子裡頭嗡嗡地透出來,原來他已經蓄了鬍子。
   
    「我一大早就看見埃達朝我跑來,心裡真是感動啊。」雪白嶄新的鬍子抖動著。
   
    「但是我並沒有……啊,今天早上的天空多麼好看啊。我們的車隊到哪裡去了呢?平時不總在這路上來來往往的嗎?」
   
    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復活,她覺得自己急切地要做一件什麼事。她站起來,伸展著身體,打量著守林人的小屋。
   
    守林人爽朗地笑起來,大聲說:「車隊!車隊……不會有車隊了,親愛的,只會有狼群在野地裡奔跑。」
   
    但是到中午的時候,工人們一大群一大群地出現在馬路上。有一輛修路的推土機在南邊推土,守林人站在機器下面指揮。埃達知道他要修一條新路出來了。原來這就是他說的狼群——那些工人。工人裡頭有新人也有舊人。埃達問其中一個小夥子他們住在哪裡,他回答說是海邊,睡在露天沙灘上。他還說現在的生活方式「意想不到地好」。埃達見他懷裡抱著一隻山雞,就問他幹什麼去,他說馴養山雞。「所有的人都要改行了,這是新經理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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