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九十八

埃達回到農場(6)
   
    「海底,海底!」女人在窗口對他說。邊說邊用嘴吹氣。
    「親愛的,到這裡來!」裡根呼喚著。
   
    徒勞的渴望折磨著他,車內噁心的味道更濃了。裡根感到詫異:像她這樣素淨、輕靈的女人,怎麼會喜歡車內的這種氣味呢?她停留在那裡,似乎僅僅是為這種氣味所吸引呢。裡根的腦海裡出現一個巨大的鯨魚的骨架,那骨架上沾著一些腐肉,海嘯在推動著這個道具旋轉。
   
    他用力坐了起來,看見女人離開窗口往樹林那邊走去,那片樹林則在冒煙。
   
    「埃達。」他吃力地說出這兩個字,回到沙發床上。
   
    農場的領地在黑暗中向遠方延伸,規模之巨大令裡根瘋狂。現在他進入了金夏那種發狂的思路,變成一隻烏鴉在黃土地的上空盤旋,無法降落。他想確定一個邊界,但那個念頭成了癡心妄想。渴、饑餓、恐懼,他做圓圈飛行,做對角線的飛行,然後又做螺旋線的下降。他想,也許他停留在某一點上沒有動。有一刻他瞥見一段防波堤,以為那是邊界,但防波堤的後面不是海,卻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金夏開展多種經營的實驗地。
   
    天色微明時,他聽見金夏在同人交談。那人似乎是一名警察,在詢問金夏關於買土地的事。金夏吞吞吐吐,聲音打顫,說了什麼又馬上否認,裡根估計他已是臉色蒼白,頭上冒汗了。
   
    裡根走到窗前向外一瞧,發現只有金夏一個人站在樹下發呆。
   
    「金夏,你剛才同誰說話?」
   
    「啊,沒有誰。是我在自言自語呢。」他不好意思地說。
   
    「自言自語?那外面的流言是怎麼回事?說你受賄的事。」
   
    「裡根先生,告訴你吧,那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流言。」
   
    「啊!」
   
    裡根大吃一驚,半天無言。烏鴉在樹上忽然一叫,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拖車裡頭的惡臭已經消失了,可是他緊張的神經還是沒有放鬆下來,金夏說的情況太超出他的意料了。他想
   
    起了他家養著的那條狼,還有被白蟻蛀空而倒塌的半邊樓房,浮腫流水的妻子,像野狼一樣遊蕩的大兒子……裡根走出拖車,他要和金夏談一談。
   
    「金夏,你從老家出來多少年了啊?」
   
    「我?啊,告訴你吧,我沒有老家。我是出生在路上的,後來也一直在路上,是行軍的隊伍裡……你看我的樣子,像是有老家的人嗎?」
   
    他說話時目光一直盯著遠方,裡根朝他的視野看過去,看見那只鷹歪歪斜斜地從空中往下墜,開始還勉強可以維持平穩,後來就一頭栽進了湖中。
   
    「我沒有老家。」他又說,「你的司機馬丁知道這個情況。」
   
    「馬丁?」
   
    「是啊。我是在野餐會上認識馬丁的——一個服裝考究的小夥子,風度翩翩,是他建議我到你的農場來。當時我在那邊事業上正春風得意。馬丁說我要到這裡來才有用武之地,他還將你的農場稱作『荒原』。聰明的小夥子。這裡風景特別美麗,尤其是綠色的夜空,讓我大開眼界。」
   
    過了一會兒,金夏對裡根說他要走了。
   
    「回家去嗎?」
   
    「不,四海為家。我們一家人要趁夜色離開。我已經找好了替代我的人,他原先是一名僧侶。」
   
    「我太吃驚了。」
   
    裡根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在湖邊,坐在那張小凳上釣魚,那男孩坐在他旁邊的地下。
   
    「小狼,你要走了啊?」
   
    「是啊,裡根叔叔,我這不是在和它們說再見嗎?」
   
    「誰啊?」
   
    「水窪裡頭的螞蟥們。我同它們是好朋友,每個星期,我讓它們在我腿上吸一次血。你看!」
   
    他捋起褲腿,讓裡根看那微腫發炎的小腿。
   
    「我愛你,小狼,你真的要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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