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達回到農場(5)
「去年,我看見他磨刀,然後剁掉了小狼一隻腳爪,是左後腳。小狼整整叫了三天三夜,弄得房裡到處是血。後來我爸爸也哭了,我也哭了。他一邊哭一邊對我說,這一來,小狼就跑不掉了。你知道嗎,小狼總想跑呢。」
他鬱悶地蹲在水窪邊,用一根棍子去攪水中那些螞蟥。埃達從上面注視著他那火紅的、嬰兒一般細軟的頭髮,內心的震動無法形容。
有人將蘆葦弄得沙沙作響,又是那東方女人,她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少年頭也不抬地說:「那個女人沒有家,我們叫她『瘋子』,她真可憐。有一回,她將一隻鞋遺落在我家門口了,就那麼赤著腳跑,當時可能是我家的小狼嚇著了她。」
「你叫什麼名字?」埃達這時才想起來問他。
「我叫小狼,我爸爸說,我們家裡有兩條小狼。」
「真好聽。」埃達由衷地說。
小狼突然發怒了,他站起來,恨恨地說:「你這個女人,幹嘛稱讚我?我才不要你來說我的好話呢。」他將棍子一扔,撇下她鑽進蘆葦。
埃達想,也許金夏經理一家人都是這麼凶,裡根先生既然找了他來做經理,必定是他身上的某種氣質打動了他吧。住在被白蟻蛀空的木板房裡,養著狼的這一家人,實際上對任何人都不構成威脅,只除了他們自己相互之間。裡根先生從哪裡把這個人找來的呢?想著這一家人的事,埃達的痛苦竟然不知不覺在減輕,真是靈丹妙藥呢。她伸了伸長長的手臂,跳了兩跳,感到肺裡邊充滿了新鮮的空氣。裡根先生讓她住在樹下這一著真高明。
埃達停止了遊蕩,她感到自己想做些事了。
很久以前,當埃達還在老家的時候,她經常觀看老家的人們用一種黃色的粘土做成磚,在烈日下曬乾,然後蓋房子。現在她所在的樹林旁正好有這種土。她動手做了一個磚模,開始了辛勤的勞作。她的汗水滴在那些土磚裡頭,雙手變得十分粗糙。每一天,在夕陽裡頭,她都聽見山洪從她耳邊呼嘯而過。
「埃達,你不喜歡四處為家,住在露天裡頭嗎?」勞拉問她。
「我是一隻蜂嘛,你一定見過蜂是怎樣做巢的。」
牆壘起來的時候,裡根隔得遠遠地看著,心潮起伏。埃達的動作是那樣協調,那樣富於音樂性,好像天生就是熟練的建築工人。原來的一截斷牆現在成了她的新房的後牆,她的新房共有兩間,一前一後。勞拉也參與了她的工作,勞拉做過木工,現在正在幫她做屋架,她們準備在屋頂蓋杉木皮呢。
就這樣,裡根眼看著埃達將行軍床搬進了自己蓋的小屋。他知道簡陋的小屋裡沒有電燈也沒有自來水,連個窗戶也沒有,只有一張低矮的木門。中午,金夏的大兒子,那「狼孩」,總是來到小屋面前敲門。埃達伸出頭來,發出熱烈的歡迎的聲音。但狼孩並不進去,他們在門口聊天,然後狼孩就蹦蹦跳跳地離開了。裡根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裡根的家並不像他說的那樣在輪船上,而是在一輛廢棄的拖車裡頭。阿麗每天為他送去簡單的食物和水。
「埃達為什麼一定要住在房子裡頭呢?」他問金夏。
「她要成為農場的見證人吧。農場不斷擴張,邊界變了又變,她心裡對這事沒底呢。」金夏說這些的時候,顯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裡根看見金夏的妻子端著一籃子衣服從搖搖晃晃的樓梯上下來,她是到後院去曬衣服。
她那紫脹的雙腳步履蹣跚,似乎健康狀況不妙。金夏陪裡根站在那棵樹下,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眯縫著狹長的眼睛在心裡頭策劃什麼事情。裡根心頭掠過一絲不安,他想起關於他的某個流言。「不管怎麼說,這個人的勃勃野心並不威脅任何人。」裡根想道。
金夏的妻子在後院曬完衣服出來了。她上樓的時候,裡根看見她的赤腳在流水,一步一個濕印印在樓梯上。
「我和妻子每天都在屋裡妄想,她對我說,我們農場的領地有可能佔據大半個國家,她要我發展多種經營。」
「我擔心白蟻。」裡根衝口而出,又有點懊悔。
拖車裡頭彌漫著一種令人噁心的味道,像是腐爛的海裡的動物,裡根不知道這種味道是從哪裡散發出來的。他躺在沙發床上,在黑暗中張著眼,等待東方女人的到來。現在她改變了方式,她不再同他糾纏在一起了,她站在車窗外面,將頭伸進來,用力呼吸著,發出陶醉的聲音,原來她是喜歡車內的臭味。裡根記起來,女人成天在烈日下走來走去,衣服上灰塵很多,但他同她糾纏在一起的時候,從未聞到過她身上有不好的氣味。可以說,她身上什麼氣味也沒有,連體味都聞不到。那麼她身上是什麼東西令自己衝動起來的呢?裡根同她在一起時,沒有獲得過清醒的判斷。她的肉體像海裡的魚,清爽而柔滑,但在關鍵時分總是缺少質感。有一次,當裡根被高潮沖昏了頭腦之際,女人的身體竟然消失了。他的全身迅速地萎靡下去,只覺得很恐懼。幸虧那種情形只延續了幾秒鐘,她複又現身,他又同她開始了那種饑渴的纏綿。她很少講話,僅僅有一次,她告訴他自己來自太平洋上一個不知名的小島,叫黃果島什麼的,裡根沒聽說過的名字。而其他時候,她的話總是只有兩三個字,「啊呀」,「想不到」,「看」,「愛情」,「走下去」等等,帶著濃濃的外國口音,而且話裡的意思裡根猜不透,就仿佛她在練習,將那些詞語說著好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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