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達回到農場(3)
裡根不記得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變成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的。他穿著散發出汗酸氣的衣服,在密集的烏鴉當中穿行。這些濕淋淋的鳥兒有時也會襲擊他,將鳥糞拉得他滿身全是,但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事了。在農場裡看見任何一位陌生的姑娘,他就要上前盤問,直到別人感到厭惡為止。
美麗的埃達就躺在榕樹下面,而他,躲在粗大的樹幹後邊,渾身散發著臭氣。他們被分隔在兩個世界,進行這種古怪的交合。裡根覺得,這個女人帶走了他體內的所有元氣和重量,他現在輕得如一只蜉蝣,身體隨氣流起伏著。
「變成鳥好呢,還是變成樹好?」勞拉在那邊高聲發問。
良發出清脆的笑聲,在黑暗中逗那些老鼠。
裡根從樹幹後面出來,朝那兩位姑娘走去,他感到自己在遊動,大地對他的引力在減少,直到變得少而又少。
「姑娘們,姑娘們!」他虛弱地說,他的聲音像蟬鳴。
「變成鳥好呢,還是變成樹好?」勞拉用這個問題來回應他。
他走不動了,他就地坐了下來。他聽到有一截斷壁垮下來了,但卻不是一下子垮下來,而是一塊磚一塊磚地往下落,像有人在敲打似的。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坐在地上,因為摸不到泥土,只摸到一把一把的枯葉。他變得多麼輕了啊,枯葉居然沒有在他的身體下面碎裂。
「他就是那個強權人物、我們的老闆嗎?他的身體像瓦片一樣碎裂了啊。」
還是勞拉在說,她那諷刺的語調令裡根無地自容。他想,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老闆呢?她多麼尖刻啊。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體,確定自己並沒有碎裂。
良還在笑,不知是笑他還是笑勞拉,也許她的笑同兩人都無關。
暴風雨將這座樓房摧垮的那天,裡根看到良在斷垣殘壁中搜尋老鼠。她的動作如天上的閃電,一旦她的手觸到那些小動物,它們就乖乖地不動了,於是她將它們一隻一隻拎進自己的圍裙裡頭。當時的情形令裡根十分感動,他想,他要嘉獎這個姑娘,可是後來他就忘了這事,因為忙於安置這些失去住所的人去了。農場裡老鼠很多,但裡根的注意力很少放在這些游來游去的隱士們身上,看來良是一個有心的人,也許她的心計是很深的吧。這裡的每個人心計都很深,包括淹死的那一位。
「姑娘們,姑娘們。」他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
「我的老鼠,我的老鼠啊!」一直沒說話的良突然叫了起來,然後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哀號,那聲音徹底地劃破了夜空的寂靜。
裡根垂下頭,對自己默念道:「消失吧,消失吧。」他看見了那條船,還有黑色的河流,於是他上船,進艙,在狹小的艙裡躺下去……他的手伸向身體下面探了幾探,抓到一把一把的枯葉,那是他沒法撚碎的枯葉。良的聲音越來越遠,終於聽不到了,河面上刮著方向不定的亂風。
天亮時兩個姑娘才過來,她們看見裡根的身體被埋在厚厚的樹葉層裡頭,口裡也塞滿了樹葉。他的形象很像一具屍體。
「老闆在追求精神享樂呢。」勞拉說,「瞧他多麼愜意。我有個爺爺,身體終年嵌在土牆裡頭,別人以為他在受苦,其實他在享樂。」
埃達夜間睡在榕樹下面,白天就在農場裡遊蕩。有一天夜裡她睡不著起來走,不知不覺地走到東邊的山坡那裡。山坡上有一棟倒塌了半邊的木屋,埃達知道那裡住著經理金夏一家人,埃達早就知道他們的房子被白蟻蛀空了,現在看來終於倒下了一邊。沒有倒塌的那幾間房裡亮著燈,傳來壓抑的狼嗥。有兩個人影在窗前竄動。這一家人在深夜忙乎些什麼呢?
那條狼猛然高聲嗥叫起來,聲音之大,振聾發聵。埃達感到腳下的地都在微微發抖。接
著窗戶打開了,一個黑影從窗戶裡頭飛出來,穩穩地落到地上。埃達簡直看呆了。那人是金夏的大兒子,養狼的那一個。男孩來到埃達面前。
「他們要殺人。」他指著窗口對埃達說,「狼是用鐵鍊拴著的,但是拴不住。媽媽遷怒于我,現在全家人要殺我。」
「你跑到哪裡去呢?」埃達憂愁地說。
「是啊,我跑到哪裡去呢?」
少年絞扭著雙手,眼裡射出令埃達膽寒的綠光。埃達感到他雖然害羞,卻有點像鐵鍊拴住的狼。莫非是他也變成了狼,他家裡人才要殺他的?她再看那窗口時,燈已經熄了,裡面悄無聲息的。
「你怎麼辦呢?」埃達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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