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達回到農場(2)
「它們是劫後餘生,良想讓它們創造奇跡。」勞拉在一旁說明道,「下雨的時候,我們撐起小小的帆布篷……」
埃達感到當她說「撐起小小的帆布篷」時,聲音裡頭充滿了某種辛酸的記憶。老鼠「吱吱」地叫了起來,似乎在應和她的這番話。
「埃達,你坐下來吧。」良在喚她。
埃達坐在良的床上,看見那些老鼠都鑽到良的懷裡去了。四周黑漆漆的,好在埃達的眼睛在黑暗裡什麼都看得清。但是這兩位女伴並不具有她這種特殊眼力。埃達想:在這裡黑咕隆咚的世界裡,她們多麼寂寞啊。
「勞拉,我們的同事們都到哪裡去了呢?」
「她們到山坡上去了,那裡修了一排木屋。裡根先生要我們留在這裡。」
「留下來幹什麼呢?」
「等你回來嘛。你看,那邊還有一張行軍床,是你的床。」
埃達隨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了一個小白點,她大大吃驚了。
「你走了之後,裡根先生每天來替你換床單。我們都譏笑他,但他不生氣。」
埃達向那張行軍床走去。她的床緊靠著大榕樹的樹幹,當她攤開被子,將頭靠著枕頭躺下去時,榕樹的樹冠便垂下來護衛著她。她閉上眼,看見了平和美麗的沙灘,海,還有海鷗。和風吹著,死去的女伴一臉嚴肅地出現在淺海區,她仍然穿著那身衣服,她在解胸前的扣子,那些扣子解都解不完,她那細長靈活的手指急速地上下移動。埃達歎道:「唉,裡根啊裡根,你怎麼為我們定做了這種倒黴的制服呢?」大群的海鷗飛起來,然後又落在那位女伴的周圍。她還在解那些扣子,在她的上方,驕陽如火。良還在那邊逗那些老鼠,現在她發出了歡快的笑聲,勞拉也在旁邊尖叫著。埃達的心境變得平和起來,好多日子以來她第一次進入了深睡。
她夢見了橡膠樹。橡膠樹不知怎麼長在山坡上,而農場是未開發之前的模樣。湖裡有蓮蓬,野鴨子在遊蕩,而太陽,居然是黑的。「橡膠樹如果移栽的話,成活率大概很低。」她對裡根先生說。裡根先生正在她體內喘著氣。她在夢裡睜開眼,看見久違了的烏鴉又佈滿了天空,它們扇動著翅膀,水珠落到她的臉上,是那些濕淋淋的鳥兒,它們穿越時間,飛到了從前。細小地、一點一點地,她的欲望化為遠古的記憶,正在復活。這種欲望失去了先前的暴烈性質,變得像蠶兒吐絲一樣迷亂又清晰。現在她到了裡根先生體內的最深處。
「誰在哭?」埃達問道。
「我。」裡根在黑暗中說。
裡根站在樹幹後面,埃達同他隔著樹幹說話。
「我和阿麗現在住在一艘船上,是海輪。在夢裡,我們的船到了世界各地。有一天,我看見阿麗在吃榴蓮,我問她從哪里弄來的,她說馬來西亞。她還反問我說:『昨夜我們從那裡下船,在一個三角形的花園裡待了那麼久,你都忘了?』」
「這些日子我住在酒吧的空中樓閣裡面。那裡面有兩間臥室,我和老闆的女兒一人一間,下面有樂隊整天在演奏鄉村民樂。沒有樓梯通到下面,我們全憑意念上上下下。那真是難忘的日子啊。」
天還沒亮,所以埃達還是躺著,她拼命地想回到夢境中去,同裡根在夢中交談。她集中意念想著那扇小小的黑門,盼望聽到「吱呀」一聲輕響。由於過分的努力,到後來她已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入夢了。她覺得自己口中老在發出「啊,啊,啊」的聲音,無論她說出什麼話,都轉化成了那種聲音,而那扇小黑門,就在她面前不遠的地方,半開著,有美麗的孔雀在出出進進。
「和風的夜裡,我躺在甲板上聽鯨魚遊動。有一條鯊魚是那裡的居民,它一到來那些鯨魚就騷動起來了。岸上有人在說:『這裡是水果之鄉嗎?』然後一陣跑動的腳步聲。」
「我們,我和那老闆的女兒,後來到了不要起床的地步,我們就睡在空氣裡頭。慢慢地,樓下的音樂變成了哀樂,滿屋子全是穿喪服的婦女和老人。有一次,居然還有人牽來一條汪汪亂叫的狗。」
裡根看見埃達說話時一動不動,他看不清被子下面的人臉,他不斷地懷疑埃達的身體已經消失了,因為他聽到的聲音很像錄音機裡頭發出來的。是不是埃達來了,天就不亮了呢?
勞拉和良在那邊點亮了油燈,裡根覺得這兩個女孩有點緊張,覺得她們在等待什麼事發生。榕樹的那些氣根在他上面「格格」地擺動起來,很像解剖室裡的骨骼發出的聲音。他想,也許埃達醒來之後,就不會再記得她與自己的交談了。這種陰錯陽差將是他們今後交往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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