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達回到農場(1)
埃達像一條受傷的魚一樣在痛苦中遊動。湖底有微光,還有很多影子。過了一會兒她才看出來,那些影子原來是植物的影子。埃達以前也經常來湖底,卻從未見過這些植物。看來此地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是一些什麼樣的植物呢?似乎是一些爬藤植物,碩大的卵形的葉匍匐在淤泥之上,像數不清的小獸。現在是裡根來釣魚的時候,她伏在那些葉片上,聽見了臨近的腳步聲。裡根的腳步充滿了躊躇,他並沒有停下來,而是像中了邪的人一樣在原地繞圈子。埃達想,莫非他聽見了自己在水底弄出的響動?有很多小魚停在她的裸體上休息,尤
其是背部最為密集。當她遊動時,這些小動物就輕輕地咬她的背和肩胛骨,令她的痛苦轉移。
她聽到了地面發出的巨響,是裡根栽倒在一個水窪裡頭,也許他受到了蛇的襲擊。那些蛇原來是同他很友好的,怎麼會這樣瘋狂地攻擊他呢?埃達感到了某種慰藉。
裡根的確是在同蛇搏鬥。兇猛的小傢伙們不但將毒汁注進他體內,還鑽進他的腹腔在裡頭攪動,使他一陣陣死過去又活過來。他心裡想:「死了吧,死了吧。」但怎麼也死不了。這個時候,有一條劇毒的傢伙從他腳心那裡進去了,他終於暈過去。他最後看見的形象是天空中正在爆炸的一顆紅星。
他醒來時聽到了埃達的哭聲,埃達蹲在離他有5米遠的地方,很像一隻猩猩。她的長長的雙臂撐在地上,雙眼在夜光中居然變成了紅色。裡根腦子裡的念頭在極度的虛弱中聚攏起來:「這個女人是在猩猩群中長大的嗎?」
「埃——達。」他困難地說出這兩個字。
「多麼好啊。」埃達由衷地說,「剛才飛過的是夜鶯呢。」
「你過來。」
「不。我已經不習慣了。我想寄住在農場裡。可以嗎?」
「可以啊,埃達。」
裡根感到自己的軀體正在希望幻滅中消失。
埃達慢慢地離開,裡根看見她是爬著走開的。她一下一下地向前爬。裡根很想哭,但眼裡沒有淚。
天亮之前那段漫長的時間,裡根一動不動地坐在水窪裡。毒汁已經流遍了他的全身,劇痛卻慢慢地給他帶來了歡快。他感到驚奇的是,那些蛇怎麼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周圍是如此的靜謐,所有的小生物全都蟄伏不動。湖裡傳來若有似無的歌聲,是一個女人,幽幽怨怨的,當然絕不是埃達,埃達已經朝相反的方向走掉了。那麼是誰?他不想動,他的腦海裡在閃電,一道一道的電光將那些最隱蔽的角落照得雪亮,白馬和火狐,還有金錢豹,全都像彗星一樣從空中劃過,滾地雷在夾著黑風湧動。也許是疼痛令他的想像變得如此的清晰,裡根感到自己的生活變得意想不到的脈絡分明。他的思路從幽暗的湖面延伸過去,自由自在地滑行著。這時,他也忍不住像埃達那樣歎道:「多麼好啊!」他看見的不是夜鶯,而是自己腦海中的金錢豹、白馬和火狐。他不願意脫離這劇痛,這種新奇體驗令他留連忘返。他每甩一下腦袋,裡面就發生更為強烈的閃電,隱蔽的角落裡就會跑出更為不可思議的動物。比如中國古代的麒麟啦、龍啦等等。
埃達爬了很遠才直起身來,她走得很慢,她要回到自己原來住的公寓裡去,那是榕樹林中的一排房子。
但是那排房子倒塌了,斷垣殘壁裡頭坐著她的女伴勞拉和良。
埃達走到有半截牆的瓦礫堆那裡,看見了她們那小小的、鋪著潔白床單的單人床。這兩個女孩都是孤兒,埃達知道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會讓她們吃驚的。裡根的農場有個別名叫「孤兒院」,因為農場裡的大部分職工都是孤兒。
「埃達回來了,」勞拉抬起頭來說,「你瞧,現在只能睡在露天裡頭了。我和良已經適應了,你能不能適應呢?房子是裡根先生弄垮的,他自己的屋也垮了。」
「他是怎樣弄垮的呢?」
「不太清楚。我們坐在房裡,一個炸雷將我們炸到了樓下的地上,房子就在我們面前向後倒去。大家都聽見了老闆在雷聲中的吼叫。我們覺得,他是為了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我們應該有耐心。」
只有勞拉一個人在說話,良彎著腰,站在床頭擺弄床上的幾隻小老鼠,似乎在訓練它們用後腿立起來,她嘴裡發出「噝噝」的聲音,像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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