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到了東方(8)
她一邊穿衣服一邊思忖:這個「他」會是喬嗎?那麼橋會不會是鐵索橋呢?但喬並不是去中國,而是去C國啊。自從喬買回那本只有一頁的書之後,馬麗亞就知道他們生活中的轉折點已經來到了。當時喬將那本書放進冰箱,對她說,他要讓書中沸騰的喧囂凍結一下,要不然的話,把這本書放進書房會鬧得他心神不寧的。他做這件事的時候,依然是那種很老派的樣子,馬麗亞卻感到丈夫像個小孩。
她走到機房去看昨天織的那張掛毯。昨天她織呀織的,煩惱得差點哭起來了。織機每響一下都似乎在說:「為什麼看不透?」所以現在,她先閉眼半分鐘,然後再突然張開眼。羊毛織出的那些紋路依然是紋路,並沒有凸現出任何圖案來。突然,她發現了一個小洞,她湊近去,又看見了其他兩三個洞,看來是蛀蟲。大概新買的毛線沒有經過處理。她用手輕輕撫了一下,那些洞周圍的編織紋路就開始鬆散。在她眼前,如同多米諾骨牌效應一樣,一會兒工夫織物就還原成了一堆毛線。夾牆裡頭傳來憤怒的尖叫聲,馬麗亞感到頭暈。「喬,我頭暈。」她往地下坐去時說。
有人幫助她坐進搖椅裡頭,是丹尼爾,丹尼爾身上的氣味像清晨林子裡的霧。
「你從哪裡來,丹尼爾?」
「阿梅和我去過越南了。我們到了『蝴蝶之鄉』呢。」他興奮地說。
他突然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說,「我愛你,媽媽,你真了不起。」
馬麗亞眼前發黑,她說:「你是看見了我的織物吧?你可不要氣餒。事情比你想的要好得多,我呀,我看見了鐵索橋!」
她用手抓著那一堆亂糟糟的毛線,放到鼻子跟前去嗅,嗅了幾下,毛線裡頭就開始冒煙。丹尼爾奪過毛線,扔到地下用力踩了幾腳。
丹尼爾看見母親的眼裡游走著一些故事,這些故事又一次在他心裡喚起了8月15日的夜晚的景象。在那個夜晚,他倆靠牆站在臺階上,有呢喃的低語從牆壁裡頭傳出來,丹尼爾手腕上的瑞士表發出錚錚震響的金屬的聲音,母親結實有力的脖子歪到一邊,頭垂在肩膀上,桂花樹下的月光在飛快地遊走。有好多年,這座房子的牆將丹尼爾的心牢牢地系住了,他想要掙脫也是徒然。
無意中,馬麗亞的目光掃過牆,看見牆上的那兩幅掛毯在木框裡頭急速地變幻著,山、礁石、孤島和大雁的圖案交替出現。馬麗亞的眼睛朦朧了,裡頭蓄滿了淚。
「你喜歡這裡的婦女嗎?喬?」金又一次問喬,他倆坐在可以看到雪山全景的茶樓上。
「我不知道。和我早先預想的很不同。她叫什麼名字?」
「希瑪美蓮,這裡所有的女人都叫希瑪美蓮。」
「在家裡的時候,我見過一個特別美麗的東方女人,她是不是來自這裡呢?」
樓下有人在喚金,金側耳細聽,顯得有點緊張。
那人一邊喚著一邊就上樓來了。是賣銀飾物的老漢。老漢站在桌旁,怨恨地瞟著正在喝茶的喬,將那些胸飾鼓搗出悅耳的響聲。
金湊近老漢,兩人說著本地語。
忽然,喬感到那座雪山的光特別耀眼,源源不斷地流向他所在的陰暗的小茶樓,屋裡的這兩個人變成了白光中兩個淡淡的影子。
「這是希瑪美蓮的父親啊。」其中一個影子對喬說,頭部一伸一曲的,看起來很滑稽,又有點傷感的意味。
「我的眼睛怎麼啦?」喬掙扎著說出這句話。
銀飾物還在響著,喬感到小樓正在消失,自己的腳下也抽空了,他成了浮在空中的人。而那兩條影子,也在向遠處飄走。
「希瑪美蓮,希瑪美蓮!」金說,似乎在虛張聲勢地威嚇喬。
然而他的聲音飄遠了。現在,喬已經面對雪山。當他邁步時,雪在他的腳底下喳喳地響。除了雪山,他的眼前再沒有其他的顏色和形象。他一下子就體會到了「壓垮」的滋味。他被壓垮了,他的身體消失了。他想用手去摸臉,可是沒有手,也沒有臉。那麼,這是誰的聽覺呢?隆隆而來的雪崩當中,誰是目擊者呢?
「誰?」他說。
「希瑪美蓮!」金在遠處應和著他。
他想朝金所在的地方邁步,但又不敢,他覺得那是深淵,他的小腹緊縮,欲望不合時宜地使器官變硬了。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他的外貌是一個地道的本地人,卻說著喬的國家的語言。他想起了有牧場主金的肖像的那本書,想起了他那條街上的書店老闆。他忽然明白了那本只有一頁的書原來就是雪山!老闆之所以不賣給他,是因為不願出賣心中的秘密。他的念頭又從這兩本書移開去,去回想以前讀過的那些書,他心潮起伏,腦海裡閃閃發光。現在他腦海裡出現的不再是廣場和路旁栽著法國梧桐的大道了,瘋狂的大雪掩蓋了一切,一切都在厚厚的雪層下面竊竊私語。他會心地微笑起來:原來這就是那些蟻巢啊!多少年過去了,勤勞的工蟻在那下面製造的宮殿,已經沒有人可以看透了,這究竟應該悲哀還是喜悅呢?書是存在的,小小的書店的老闆守護著它們,喬也曾守護著它們。紙張也許會遭到蟲蛀,會散落各方,但書中的故事卻進入了頭腦,一代一代傳下來,在秘密的處所保存著。
現在喬的臉貼在冰上頭了,也許是雪山在同他接吻?多麼奇特啊,他感到全身都被刺骨的寒冷穿透,身體抖個不停。而欲望依舊。
雪山傾向他的身體,似乎壓在他身上,可是並不沉重。喬眯縫著眼,看到冰雪中有蝴蝶飛出,一群又一群的彩蝶,同雪花混在一起。喬的器官被冰雪凍住,他呻吟著,於心醉神迷中達到了高潮。
「希瑪美蓮!」金在遠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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