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九十一

喬到了東方(7)
   
    馬麗亞一抬頭,看見英俊的司機神情恍惚地站在冰箱的旁邊。他伸手抓了巧克力餅往口裡送,一邊吃一邊說:「這是給我吃的嗎?這是給我吃的嗎?我怎麼吃不出味道來呢?」他把一大盤全部吃完了,餅乾屑弄得他滿臉都是。
    「吃並不能解決他的問題。」麗莎同情地看著他說。
   
    他聽見了麗莎的話,點點頭。
   
    丹尼爾在院子裡挖土,他從女朋友阿梅家弄來了罌粟,他要將每個角落裡全種上它們。昨天阿梅告訴他說,在罌粟花叢中假寐,天空中就會展開一本書。丹尼爾問她是什麼時候見過那本書的,她說是坐海輪來到A國的途中,還有後來,又見過兩次。她還說那種書不是用來看的,因為書頁上盡是旋轉的蓮花,眼睛絕對承受不了。丹尼爾對她描述的情景感到很神往,立刻就問她要了罌粟的種子。
   
    阿梅給他種子時嘲弄地說了一句:「丹尼爾就要同他爹爹邂逅了。」
   
    然後她的眼神變得迷蒙起來,進入某種幻覺。她讓他傍晚去她家中。
   
    「那時家門口的玉蘭樹開花,你爹爹站在樹下。」
   
    「阿梅!!」丹尼爾搖晃著她喊道。
   
    但是她聽不見,她像魚一樣從他手中滑掉了。
   
    「六點鐘的時候來。」她說。
   
    丹尼爾停止挖掘時,渾身便顫慄起來。阿梅家門口並沒有玉蘭樹,她說的是什麼樣的隱喻呢?他身上的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感到自己是那麼年輕,那麼無知,而阿梅,身上附著古老的幽靈,早就將他看穿。
   
    他看見母親從廚房的窗戶那裡探出頭來,母親臉上佈滿了刀刻一般的皺紋,而她的目光散發出墳墓的氣息,她同她的情人在一起,怎麼會是這種樣子?丹尼爾剛才見過那個情人了,那是個饕餮者,恨不得將冰箱裡所有的東西全吃光。他吃東西的時候,母親就同麗莎阿姨瑟縮著沉入到各自的冥想中去。
   
    傍晚過了一會兒,天快黑下來時丹尼爾才去阿梅家。她家裡黑燈瞎火的,門也緊閉著,
   
    好像都睡覺了一樣。他站在寬大的臺階上有節奏地敲那扇木門。
   
    門裡頭傳出一陣惡罵,是阿梅的母親,她以為是街上的小流氓在搗亂。
   
    後來阿梅慌慌張張地來開門了。
   
    「你怎麼這個時候才來。真可怕,玉蘭花全都枯萎了。」
   
    她的嗓子發出陌生的聲音。天刹那間就黑了,丹尼爾覺得女孩隨時會在黑暗中隱身。他緊緊地跟著她向裡面走。
   
    「阿梅,阿梅,你可不要撇下我!」
   
    他聽見自己那可憐巴巴的聲音。黑暗中,阿梅的家裡的格局完全改變了,他跟在她身後已經走進去很深,可是阿梅還在走,丹尼爾記得,穿過客廳和一個小小的過道就是阿梅和她姐姐的臥室,現在他們走到哪裡去了呢?
   
    「丹尼爾,你閉上眼,就會看見雨林裡的那盞燈。」阿梅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響起。
   
    現在丹尼爾的周圍是純粹的黑暗了,他有點噁心,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邁步,可是隔一會兒阿梅的聲音就在前方響起,他只好追隨那聲音。
   
    「現在,你到達了雨林的外圍,你聞到霧的氣味了嗎?那也是你爹爹身上的氣味呢,你一定從小就習慣了的吧。」她咯咯地笑起來。
   
    丹尼爾聽見什麼地方有含糊的咒駡聲,那是阿梅的父母,他們令他很不安。
   
    「你的爹爹是從雨林裡走出來的,你不知道這件事吧?那個地方在東邊,那是我們倆的家鄉。你聽,那裡又下雨了,每樣東西都在生長。」
   
    一般來說,馬麗亞的腦海裡總是出現畫面,很少有文字。可是那天早上她躺在床上,睜眼看著抖動的窗簾時,一段文字出其不意地來到了。
   
    「旅人站在橋頭,渾黃的河水在腳下翻滾著,他聽到了遠去的大雁的召喚。他的衣袋裡裝著三枚銀幣,『丁零丁零丁零』,銀幣碰響著。這些發聲的異物令他緊張,令他身體僵硬。相持不下之時,他眼前便出現了葡萄園。『啊,大雁。』他無聲地說。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彈跳起來,如同被風吹起的破布,他翻越鐵欄杆,墜入河中。他在空中時還在想:『誰在推我?』三枚銀幣從衣袋裡撒出去,消失在普照一切的溫暖的陽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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