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八十九

喬到了東方(5)
   
    他站在喬的面前,若有所思地看著喬身後的院牆。喬從下面仰面看他,對他那只在衣服裡頭不停摸索的手很好奇。那只飽經風霜的手十分專注,又有點躊躇,好像在探索將自己的心臟扒出來的方法似的。喬等待著。
    「啊,啊!」他說,他從懷裡掏出來的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喬看呆了。
   
    他用大拇指試了試刀子的鋒芒,然後蹲下來看著喬的眼睛,似乎在徵求他的意見。喬感到自己的脖子那裡一陣酥麻的涼意,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最後想到的是:吸毒者為什麼還有殺人的欲望呢?可是他的判斷失誤了。那人扔了刀子,起身離開了他。
   
    喬凝視著地上的血。難道是他的血?摸摸脖子,好好的。那麼是這個人的血了。他將地下的匕首撿起來打量,卻沒有發現刀子上頭有血。有人在他上頭說話。
   
    「這種流血是不知不覺的。」
   
    原來是姓金的又進來了。喬看見院門大敞著,門外人頭湧動,那些人都在向內探視,但他們為什麼不進來呢?
   
    「你把刀子給我看看。」姓金的說。
   
    他接過刀子就朝胸口的心臟部位紮進去。然後他跪下來,用眼睛向喬示意,要喬幫他抽出刀子。
   
    喬的手抖得厲害,可是一旦握住刀子,立刻就獲得了力量。他握住刀柄,用力攪動了一下,然後抽出刀子。金感激地望著喬,血從傷口湧出來,但一會兒就停止了。他用衣服掩住傷口。門外響起吵鬧聲。
   
    「這個罌粟園是我們祖先做夢的地方,今天的人們,即使是吸了鴉片也進入不了他們的領地。像我這樣心術不正的人就想通過殺戮來達到目的,可是血並不能征服那些高貴的心,這個結果是註定了的。」
   
    喬看見金的臉變得十分蒼白,充滿了沉痛。他用一隻手使勁抓黃泥壘成的院牆,泥塊紛紛地落到牆角。吵鬧聲更厲害了,似乎人人都想進來,又有什麼東西阻住了他們。是什麼東西呢?
   
    「剛才那人上哪裡去了呢?」喬問道。
   
    「他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我親眼見到他將刀身吞進肚子裡頭去。可這種做法還是徒勞。好幾個月以來他就滯留在這個罌粟園裡頭。據他說,並沒有人出來趕走他,但也沒有人接納他。鴉片的效力是神奇的,他借助它挨過了這些絕望的日子。」
   
    「他想在這園子裡頭幹什麼呢?還是要等什麼東西出來?」
   
    「啊,不,不是這樣,他只不過是要成為罌粟園裡的一員,這樣鴉片的來源對他就不成問題了,他賴在這裡頭要造成既成事實呢。多麼可恥!」
   
    喬現在可以仔細打量這位金了。這位金和那位牧場主金的外貌毫無相似之處。牧場主長著北方人那種威風的高鼻樑,這一位卻是一張扁平的臉,粗略看上去,鼻子只是兩個孔。但他們說起話來為什麼這麼相似呢?他們說起話來就像雙胞胎,連手勢都一模一樣。喬回想起住在半山腰的朝鮮人金,從心底升起一股溫暖之情。又因為這種懷念,他對眼前的這位五官扁平的金也產生了依戀。他很想對他一訴衷腸。
   
    有一個老者被門外那些叫叫嚷嚷的人推進院子裡來了,這人是一個瞎子,戴著墨鏡,手中拿著探路的棍子。他用手中的棍子小心翼翼地在地上點著,顯得很膽怯。
   
    「他的雙眼是被雪山的光芒刺瞎的。」金的聲音乾巴巴的。
   
    「他也吸了鴉片嗎?」
   
    「當然,要不怎麼敢進院子裡來。」
   
    風將老頭身上的氣味送過來,那是一種令人頭昏的惡臭。他正蹣跚著往院子盡頭的圍牆那裡走去,他的步態像要隨時摔一個大跟頭一樣。
   
    老頭在牆根坐下了,他的腳從袍子裡頭露出來,原來有一隻腳是木頭做的假腳。他取下墨鏡,喬看見兩個深眼窩。
   
    「他為什麼不願同我們待在一起呢?」喬問道。
   
    「這個人啊,特別愛清潔,生怕身上沾了一點臭味。剛才進來的時候,他大概嗅出這院子裡有陌生人——你遠道而來,又沒洗澡——所以他繞開我們走到那邊去了。這位老頭是以潔身自好聞名的。你瞧,去了一個,又進來一個。」他指的是剛才那人走了,又來了老頭。
   
    喬一邊聽一邊點頭,忽然自慚形穢起來。他想問金,能否也能幫他搞到鴉片,可又覺得在這種場合不適宜提這種問題,因為他是一個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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