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八十八

喬到了東方(4)
   
    喬不敢開口,他覺得自己一開口喉嚨就會出血,他已經是滿嘴血腥味。這時帳子裡頭的男人發怒了,開始咒駡,咆哮。男孩要喬出去,說屋裡不安全,他還說既然喬幫不了他,他就只好自己完成這件事了。他要他出了門往東一直走,因為「在太陽底下不會出事」。喬經過那張大床的時候,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還有森林裡的味道。他的腳步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他站在那裡不動了。「沒想到您還有這種興趣。」男孩說,他慫恿他到帳子裡頭去看看。喬撩開帳子,蘑菇和松針,還有溪水的氣味撲面而來。蚊帳裡躺著一個男人,確切地說,是半個男人。
    他赤身裸體,身體正中有一條界線,左邊是正常的男子的軀體,右邊卻全部腐爛了,皮膚成了墨綠色,上面還有斑點,斑點上頭似乎長了黴。他那巨大的生殖器勃起著,看上去尤其刺眼——一側是黑的,一側是紅的,盛著睾丸的陰囊上面則爛了一個洞。他瞪眼看著喬,絲毫不為自己的裸體感到慚愧。喬聽見他說了幾句話,也許是本地語,他聽不懂。男孩也爬到床上來了,他湊到喬的耳邊說:「他今年有103歲了,他不是過路的,他是這地方的土地神呢。他的權力大得很。」
   
    喬聞到撲鼻而來的野花的香味,感歎地說:「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那人抬起左邊的好手去抓右邊的腋窩,帳子裡頭立刻蒼蠅亂飛。卻原來他的腋窩處是一個潰瘍,許多蒼蠅伏在裡頭吸吮。
   
    男孩帶著狂喜的表情爬過去,輕輕地撫摸著那條腐爛的腿,從下到上,一直到陰莖那裡,然後他停留在陰莖那裡,癡迷地吻著陰囊上那個腐爛的洞,不斷地伸出舌頭去舔。帳子裡隱隱地響起了泉水流動的聲音。男子撫摸著小孩的赤裸的背部,很舒服地發出呻吟。
   
    小男孩回過頭來瞪了一眼喬,說:「你快離開,油燈倒下來著火了!」
   
    喬摸黑向外面那間房走,走到鋪面那裡時,屋內的帳子和木床已燃起了熊熊大火,他聽見那男孩在床上跺著腳叫他快滾開。
   
    街上已聚集了很多人,都是穿著背部露在外頭的服裝的人們。這種衣服使他們看上去很瀟灑,尤其是當風把衣服的下擺掀起時,他們就像許多鷹。現在這些人都站在街上觀察著火的銀器店,興奮地伸長了脖子嗅著空氣中的異香,沒人注意到喬。在他們當中,有一位將一隻乳房露在外面的婦女特別漂亮,她舉起一隻手臂,好像在同銀器店裡頭的人打招呼。火越燒越大,毒煙湧到了街上,所有的人都開始猛咳,喬躲得遠遠的,避開了煙霧。他看見那些人都在彎腰往地下吐,也許是吐血。
   
    在飛機場幫他提箱子的那個人又出現了。
   
    「我說了你丟不了就丟不了吧!我姓金。」
   
    他一把提起喬的箱子,晃了幾下,問:「你這箱子裡放著什麼?」
   
    喬回答說是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
   
    「很好。你很樸素。你同我去『王街』吧。」
   
    喬尾隨他拐進一條麻石鋪成的寬街。在喬的眼裡,他的背影悲愴而肅穆,他的軀體裡頭似乎有許多故事,這些故事都超出了喬的經驗。這個地方的所有的人和事,都同他從前的故事之網,同那個廣場沒有任何聯繫。他腦子裡想著事,冷不防撞在一個人的身上了。那是一個本地人,他推開喬,繼續往前走。他只穿了一條薄薄的綠袍子,赤著雙腳,走起路來輕飄
   
    飄的。喬再一看,麻石街上盡是本地人,都穿著薄袍,打著赤腳,緩緩地,輕飄飄地在遊蕩。
   
    姓金的男子回過頭來對喬說:「這些人啊,都吸了鴉片。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團火,你看見花園了嗎?那裡面的那些罌粟是他們的命根子。本來這種冷地方是不長罌粟的,可是花園裡有一股溫泉,巨大的地熱改變了這一帶的氣溫。罌粟就在這一帶繁茂起來了。」
   
    喬什麼也沒看見,因為馬路兩旁只有商鋪。他想,也許這個姓金的吸了鴉片,在述說他的幻覺呢。
   
    「你打算住什麼地方?旅館還是罌粟種植園?」
   
    「罌粟種植園吧。」他衝口而出。
   
    姓金的在一扇低矮的鐵門旁邊停下來,說:「你已經到了。」
   
    他拉開鐵門,裡頭是一個空蕩蕩的院子。過了一會兒,院子右邊的一扇側門打開,一個表情熱切的男子朝喬走來,他伸出雙手,將喬的手緊緊地握住。
   
    那人口裡吐出一串本地語,目光死死地盯住喬,像要牢牢地記住他的相貌似的。喬悲哀地想,他的樣子是最無特點的,怎麼記得住呢?突然,他甩開喬,走開去,在泥地上坐下了。他在沉思。
   
    金湊在喬耳邊說:「這個人也是個吸鴉片者,你就同他待在這裡吧。」
   
    金出去後將院門從外面反鎖了。喬頓時緊張起來。
   
    他將自己的箱子靠牆放好,坐下來,背靠在箱子上,就從那個地方觀察坐在對面的這位本地人。他有點疲乏了,一會兒他就眼前模糊起來。朦朧中看見那人緩慢地站起來,像游泳一樣遊到他面前,手裡舉著一束罌粟花。那人正要開口,院門一陣亂響,他眼裡出現驚恐的神色,把花兒扔到了地上。他似乎很憂鬱,將手伸進衣服裡頭去摸索,就像是在撫摸疼痛的心臟區域。喬擔心地觀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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