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八十七

喬到了東方(3)
   
    馬麗亞開始在書籍的電磁場中回憶喬和她的生活。她記得喬很害怕她爺爺,即使在爺爺死後多年也如此。由於房子建在古老的宅基地上,爺爺的影像偶爾會出現在牆上,一般來說時間總是在中午,有太陽的時候。馬麗亞那時為了不嚇著喬,就裝作沒看見,但她知道喬是看見了的。他並不要躲開,而是死盯住牆壁。馬麗亞明白他是渴望那種害怕的感覺的。在她的少年時代,爺爺總是坐在裡面那間房子裡很少出來。有一次馬麗亞闖進去,看見爺爺在隨著輕柔的音樂跳舞,他那僵硬的患關節炎的腿變得十分靈活,他雙臂展開,抱著想像中的女人。「爺爺,你同誰跳舞?」「同她。」他簡短地回答,頹然跌進躺椅裡頭,痛苦地喘著氣。馬麗亞知道「她」不是奶奶,因為奶奶從不跳舞。當然也不是另外什麼女人,因為爺爺從不同女人來往。「她」究竟是誰呢?幾十年來馬麗亞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現在喬走了,馬麗亞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有了些眉目。爺爺下葬後她就一直在屋裡尋找那張唱片,但始終也沒有找到。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唱片?那麼音樂呢?只不過是他們的幻覺嗎?
    喬一到她家裡就聽見了那種音樂。那時爺爺似乎對喬很滿意,但爺爺不會說出來,他反而說希望馬麗亞遠離這種男人。馬麗亞問他為什麼,他就說不為什麼,還說希望她結婚後不要住在家裡。「我們這種家族,淵源太古老了。」年輕氣盛的馬麗亞聽不懂爺爺的話,並且沒過多久爺爺就去世了。
   
    有一天夜裡她和喬做愛之後很疲勞,她深深地進入了睡眠。然而在夜半時分她被吵醒,房裡黑著燈,響著那種音樂。
   
    「喬,你在跳舞嗎?」馬麗亞感到自己一下子心煩意亂起來。
   
    「不,我在看呢,寶貝。你們的家族多麼神奇啊。我在想,我是不是你們家族裡面走丟了的那個男孩呢?」
   
    多年以後,這個「走丟了的男孩」又一次離家出走了。此時的馬麗亞既感到欣慰又隱隱地有種擔心。畢竟,她和他從未去過那種地方。但她又想,喬沒來之前,她不也是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嗎?馬麗亞從書籍中站起來,心中的陰霾漸漸散去,仿佛真的回到了從前的日子似的。
   
    「啊,先生您這麼快就來了。我們這些日子可沒有空。」穿長袍的小男孩從店裡頭走到喬站立的地方,從上到下打量喬。
   
    喬的吃驚可想而知,他竟然會說他的國家的語言。
   
    小孩笑起來,過來牽著他往裡走,一邊說:「我爹爹就是你們那邊的人,他總和我講您的事呢,爹爹很寂寞的。」
   
    後面是一間巨大的黑房子,小孩點燃了一盞油燈。喬看見寬大的雕花木床上掛著麻布蚊帳,帳子裡頭似乎有人躺在那裡。他輕聲問小孩那裡頭是不是他爹爹。小孩緊緊挨著喬,赤裸的背部蹭著他,似乎很害怕什麼事。
   
    「不,我爹爹在這裡,您看!」
   
    他把喬拉到桌旁,揭開一個銅香爐的蓋子,用小手攪動著裡頭的骨灰。
   
    「我爹爹的名字叫金,他一直在你們那邊,我就是在那邊長大的,我今年13歲了。」
   
    「他是牧場主嗎?」
   
    「是啊。我一個人就把爹爹帶回來了。」他驕傲地說,「他老說,雪山的懷抱是他的家。我從沒見過想家想得這麼厲害的人。您要不要聽一聽他說話?」
   
    喬用耳朵貼住銅香爐,可是他聽見的卻是帳子裡頭的男人的呻吟。
   
    小男孩搖動銅香爐,帳子裡面的男人呻吟得更厲害了。他越搖越猛,骨灰從香爐裡濺了出來。喬問男孩帳子裡頭是誰,他說是一個過路的,走進來就鑽進帳子裡面去了。
   
    「先生,您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事?」
   
    「那邊有一個大爐子,燒著火,您抱住我,把我投進去,等我變成灰之後,您就將我舀起來,放進這個香爐裡。」
   
    他將喬牽到一扇門那裡,踢開門。喬看見了熊熊燃燒的煤火,熱浪襲來,他後退了,男孩刺耳地笑了起來。
   
    「膽小鬼,膽小鬼。現在您喝花茶吧。」
   
    他遞給喬一個巨大的杯子,喬喝了一口,被嗆得猛咳不停,好像喉嚨被刀子割裂了一樣。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咳嗽,腦子裡湧現出瘋狂的念頭。
   
    「您不喝花茶,怎麼上雪山呢?」他做出成人的派頭,聲音變得憂鬱起來。「我反正是要去這個爐子裡了,我擔心的是您,您一個人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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