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八十六

喬到了東方(2)
   
    「地面溫度零下20攝氏度。」廣播裡在說。
    一直到艙裡頭走空了,喬才拿起自己的行李往外移動,他心裡很害怕。艙外果然刮著冷
   
    風,幸虧喬的臉沒有感覺,只是手被凍得有點痛。下梯子時,他差點摔了下去。飛機是停在停機坪裡,喬看見四周全是耀眼的雪山,被太陽照著像要燃燒起來一樣。他隨便選了一個門推開,向外走。
   
    有人捉住了他的箱子,他不知不覺松了手,讓他提著。提箱子的人也戴著那種草帽,喬看不見他的臉。
   
    機場很小,一會兒就走出去了。街上有一些男男女女,這些人一點都不怕冷,穿著背部赤裸的特殊的衣服,黑紅的臉上表情肅穆,頭髮很長。那個人始終走在他的前面,這條街快走完的時候,他把手中的箱子往地上一放,說:「現在你自己走吧,到了這種地方就丟不了。」他說的是喬的語言。
   
    然後他掉轉頭匆匆往回走去。喬站在自己的箱子旁往回看,看見來了許多小孩,小孩們追逐著,在冷冷的陽光下出著汗。突然他聽見一個女孩(也是穿著背部露在外面的袍子)用他的國家的語言喊道:「馬麗亞!馬麗亞!我快憋死了啊!」她痛苦地喘著氣,突然噴出一口鮮血,蹲了下去。一大群10來歲的小孩將她團團圍住。
   
    喬突然感到很不安全,因為他看見很多孩子手裡拿著匕首,一些正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他提起箱子,隨便拐進路邊一個商店,那裡頭是出售銀飾物和銀器具的。
   
    狼很快就從馬麗亞的圖案裡消失了,馬麗亞吹著口哨想喚回它。她聽見丹尼爾在園子裡挖出很大的響聲。
   
    母子倆沐浴著陽光,企圖回到早年的時光去。後來他們來到了喬的書房,看到所有的書架全倒在了地上,他們踩著書走進去,坐在亂糟糟的書堆裡,談論喬在家時的情景。丹尼爾隨手拿起一本書,漫不經心地翻閱著,對馬麗亞說出爹爹購買這本書時的心情。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馬麗亞皺著眉頭問道。
   
    「這並不困難,書裡都寫著呢,爹爹也同你一樣,是個完美主義者。」
   
    馬麗亞想起喬在談生意時還要沉浸於自己的故事中的事,便點了點頭。
   
    「媽媽,為什麼我們家的牆壁裡頭會有這麼多的人說話呢?我記得小時候就是這樣,他們來了一撥又一撥。這些人全是我們的親戚麼?」
   
    「是啊,這是在原先的宅基地上蓋的房嘛。你喜歡他們嗎?」
   
    「有時我真覺得幸福呢。尤其在寄宿學校,夜裡睡不著,睜著眼,就自言自語。我一說話啊,牆裡頭就有小孩子回應我。親戚裡頭也有小孩死掉了麼?」
   
    「很多,你爹爹快要遇見狼了。」
   
    丹尼爾將手中的書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嗅,說:「這就是狼,它不會放棄追趕的。我呀,一共見到過兩次。」
   
    馬麗亞問他還記不記得在玫瑰園裡喝茶時,爹爹從書房的陽臺上同他們交談的情景。馬麗亞將那種談話稱為「空中交流」。
   
    丹尼爾回答說他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因為那一次他看見陽臺上有懸空的梯子伸下來。
   
    「只有爹爹才會有這種本領,讓陽臺上長出梯子來,無依無傍地豎在空中。」
   
    「這樣的人才會從我們當中徹底消失,一個人跑到古老的東方去啊。」
   
    馬麗亞說完這句話之後,感到體內產生了熟悉的騷動,方格布裙在她身上繃緊了,她的目光凝視著園子那邊的那扇木門。木門那裡站著穿黑裙子的女人,這個東方國家來的苗條女人總在這一帶遊蕩。丹尼爾也在看那個中年女人,年輕的藍眼睛裡燃燒著情欲。丹尼爾手裡的書掉到了地下,書頁像受了傷似的抖動著,馬麗亞看見裡頭有一張年代悠久的風景插畫,畫的是海灘,海灘上有一副張開晾曬的漁網。馬麗亞伸手去撿那本書,但是書裡頭在放電,她的手被打開了。一聲淒厲的尖叫使她的血都凝固了。卻是丹尼爾在叫,他的臉都憋紅了。
   
    「丹尼爾,你很難受嗎?」
   
    「不,這才痛快呢。」他低聲咕噥著走出門去了。
   
    從陽臺那裡望下去,馬麗亞看見丹尼爾用草帽掩住半邊臉,從那女人身邊擦過,跑出去了。可以聽到他那有彈性的腳步聲在馬路上響起。女人似乎對丹尼爾沒有感覺,她是在那裡
   
    等人。馬麗亞覺得兒子有點可憐。她關上通往陽臺的門,拉上窗簾,一個人待在陰影中沉思。她想吹口哨,於是就吹起來,輕輕地,有點像黑暗中的的一隻蟋蟀。腳下亂七八糟攤著的書籍全都在抖動著書頁,張成了扇形,但房裡並沒有風。馬麗亞知道這裡是喬的廣場的發源地,他的故事就是從這裡延伸出去,成為無邊無際的故事之網的。現在他棄下了這一切,自己變成了那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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