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八十五

喬到了東方(1)
   
    「馬麗亞,喬去飛機場了。」麗莎一進門就說。
    「他帶著那本書嗎?」馬麗亞說話時沒有將目光從織機上移開,她正追隨著圖案深處的影像,她的臉上泛起紅暈。
   
    麗莎剛一落座就從椅子上彈起來了,她覺得馬麗亞的巫術越來越高強,總有一天,這棟
   
    屋子會變成魔鬼的居所。她在房裡走動之際感到踩在地上的腳板一陣陣發麻,而牆壁裡頭傳出的人聲充滿了威脅。
   
    「他帶著的,那是他的地圖,對嗎?」
   
    「是啊,他去罌粟花的國家了,多麼美啊。但那到底是不是他心底的夙願呢?我不太有把握。」
   
    「他是一個性情溫和的魔鬼。」
   
    麗莎在房子裡站不住了,她的心臟受到衝擊。她跑到院子裡,站在花叢裡喘氣。太陽光也發出嗡嗡的聲音,而房內織機的聲音仍然在均勻地響著。
   
    馬麗亞停下手中的活,看了一眼身旁的空椅子,叫了一聲「麗莎」。
   
    就在這時,那個影像浮到了表面,那是一隻奔馳的黑狼。馬麗亞一眨眼它就消失了,然而她果真聽到了它發出的長嗥。
   
    麗莎在窗口那裡打手勢說:「我不能進去,你太嚴厲了,我的心臟承受不了。」
   
    「因為我在追溯喬的旅途啊。今夜他會待在有狼的高原上。」
   
    「啊,原來你心裡對他充滿了期望啊。如果徒步夜行軍走到那種地方去,該會是什麼樣的一種情形呢?」
   
    麗莎一抬頭,看見牆壁上正在啪啪地爆出火花,她連忙後退了幾步。她被一株劍蘭絆倒了,身體砸在尖刺上,臉上滲出血來。那兩隻貓從她身邊跑過去,身上也在啪啪地放電。她的腦子裡出現在高原跋涉的情景——被靴子磨出血的腳板和深溝裡晃動的白色花朵。她想離開,可是聽見馬麗亞在房裡發出尖叫。她沖到窗口那裡朝裡面張望,看見馬麗亞正盯著沒織完的掛毯發抖。
   
    「馬麗亞!馬麗亞!你還行吧?」
   
    馬麗亞說不出話來。
   
    麗莎沖進去,將雙手放在她的肩上。淺棕色的掛毯上什麼都沒有。她聽見馬麗亞的牙齒在磕響,她的身體在流汗。
   
    喬上飛機時看見那個女人也上了飛機。他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戴著一頂很大的草帽,又壓得很低,她的黑裙在舷梯上被風吹得鼓起來。她似乎猶豫不決,居然站在梯子上不動了,後面的一位胖子憤怒地催促她,她才如夢初醒地又開始往上爬。「該死的伊林娜。」胖子說。
   
    一進艙門那女人就不知坐到哪裡去了。喬忽然想,在家門口看見的東方女人和書店老闆的前妻會不會是一個人?她叫「伊林娜」麼?還是胖子將這類女人一律叫「伊林娜」呢?他隱約記得書店老闆叫他的前妻什麼「梅」。在他的印象中,C國女人才應該叫「梅」。丹尼爾的越南女朋友為什麼也叫阿梅呢?他坐下之後,又起身到全艙巡視了一遍,還是沒見到她,不過本來他就沒看清她的臉,怎麼找得到呢?他系好安全帶,閉上了眼睛。
   
    糟糕,有一隻馬蜂在他頭上轉圈,是他從辦公室帶來的嗎?它會蜇他嗎?它果然飛近,在他眼皮上用力蜇了一下。在驚嚇之中,他的整個頭部全部麻木了,連眼睛都閉不上了。他用力摸摸臉,一點感覺都沒有。現在他看見了黑衣女人,他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因為他已沒法思想了。
   
    女人站在他的上方,正在對空姐說話。
   
    「一出機艙冷風會咬著人的臉不放。」空姐說。
   
    「我早就習慣了。每天清晨我都要到溪邊去提水。」女人說,「到中午,草地就被曬熱了,媽媽在陽臺那裡對我說話,問我要不要喝牛奶。」
   
    「你看這個男人,他的臉腫得多麼厲害。」空姐指了指他。
   
    喬想動一動嘴唇做出微笑,卻動不了。
   
    「他的妻子是一個叫梅的女人。」黑衣女人指著他說,「今天上午她在家裡看見了狼,狼咬住她的衣服不鬆口。她心裡一急,就喊起來。」
   
    喬聽不懂她的話。他感到整個艙裡沸騰起來了,坐在裡面的男人從他身上跨過去,人們紛紛在拿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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