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決心出走(4)
「爹爹,乾脆你也做一名園丁吧。」他說話的樣子又單純又老練。
喬回想起自己沉浸在書的世界裡的那些個日日夜夜。還有他編的、快要大功告成的故事。這一切,同丹尼爾比起來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啊。他又陷入鬱悶之中。
「我不能做一名幸福的園丁,孩子。我這一輩子註定了只能在『古麗』工作,這是個有魔力的工作。也許有那麼一天,我會出走,這是我的老闆對我的期望。丹尼爾,你還怕那根骨頭嗎?」
「不了,爹爹。它現在一動都不動,我看出來這是一根牛骨頭。我要走了,現在我更幸福了,因為你不反對我做園丁。我好幾年都沒摸過書了,你失望麼?」
「不,丹尼爾,你真了不起。」喬由衷地說。
門關上了。喬聽見馬麗亞和丹尼爾在走廊裡說話,然後一齊下去了。喬想道,他有著了不起的妻子和兒子。他踱到陽臺上,看見母子倆的身影如幽靈一樣飄向大門外,那只貓則警惕地蹲在石礅上看著他們離開。
有一個人在他的書房裡。喬回到書桌前坐下時,那個人就從書架後面走出來,踱步到喬身後,然後又回到書架後面去了。喬聽見了他,但喬不願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丹尼爾,你的爸爸就要從他的繭裡頭出來了。你搬回來嗎,寶貝?」
「不了,媽媽。這有多麼好。」
馬麗亞看著兒子,他在她身旁走,他那細長的身子像是在她近旁,又像是離得很遠。她想起喬的故事中那些穿和服的少女,很可能在喬的眼裡,那些少女就是丹尼爾的化身。喬是多麼奇怪的男人啊。此刻這個兒子在她身旁,可又不在她身旁,他一定在思考著某種遙遠的事物。從屋裡出來的時候,丹尼爾說帶她去看他設計的空中花園,可是他們已經來到了城外,這裡根本就沒有花園。他們沿著河堤往下走,進入了乾涸的河床。丹尼爾蹲下去,用細長的手指舀著那些河沙,讓它們從指間往下流。馬麗亞聽見了他喉嚨裡發出的呻吟。霧漸漸濃起來,一會兒,他們就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了。馬麗亞心裡有點慌。
「丹尼爾,我記不清昨天做過的事了。」
丹尼爾的回答散亂在空中,嗡嗡嗡地叫著,馬麗亞無法理解這些零亂的字句。她用力呼吸,的確嗅出了木槿的馨香,花朵是看不見的,大概它們正在兒子的指間流動。丹尼爾頭戴草帽在陽光下流汗的樣子出現在馬麗亞的想像中。她聽見他的聲音裡頭有「爹爹」兩個字,但那不像丹尼爾喚他的爹爹,倒像學齡前的兒童在練習識字時發出的聲音。
河堤上有腳步聲,馬麗亞站起身,那腳步就停下了。
「是喬嗎?」她高聲喊道。
「是喬嗎……」空氣震動起來,丹尼爾的聲音在應和她。
有喜鵲從他們面前飛過,向堤上飛去。
「媽媽,我們回到爹爹那裡去吧。」
丹尼爾伸出手來挽住馬麗亞,馬麗亞看見他伸向她的手臂是一根紫荊的枝條,小花兒在上頭歡快地晃動著。他們一同爬上河堤,喬卻並不在那裡。馬麗亞的心裡頭冒出幸福的暖流,因為她又聽到了青年時代的喬的聲音,她感動得流出了眼淚。
「喬,喬……」她說。
多年以前,她和他就是從這條乾涸的河床上爬上來的。這麼多年來,她從未想到過會這樣身臨其境地重返舊夢。也許現在,她和兒子是真正走進喬那無所不包的故事裡頭去了。他不在河堤上,他在她的體內。她的兒子丹尼爾在這樣一個日子裡身體裡頭長出了紫荊花。那一年她懷孕的時候,反反復複看見的正是紫荊。
喬在堤上,他的確看見了母子倆在河床裡,一個站著,一個蹲著。接下來他倆又走動起來,像盲人一樣摸索著,似乎相互看不見對方。喬在清澄的空氣中做了兩次深呼吸之後,便看見小河的對岸出現了白髮的東方女人。女人身上的衣服也是白色的,有點像和服,又有點像中國古代的裙衫。她依著一棵柳樹站在那裡,在觀察河床裡的母子倆。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年老的美麗的女人,簡直看呆了,因為他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老年女人,他覺得自己的魂魄被勾走了。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居然是書店的老闆。
「對面那人不是真的。」老闆皺了皺眉頭,似乎很痛苦地吐出這句話。
「我也這樣感覺到了。真遺憾啊。她從哪裡來?」
「她是我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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