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決心出走(5)
喬吃驚地看著模樣醜陋的書店老闆,話都說不出來了。老闆受不了喬的目光,背駝了下去,完全垮掉了的樣子。喬回憶起他傲慢地坐在書店入口處的高凳上的形象,一下子明白了他心裡的苦衷。河床裡的母子倆一前一後上岸了,他們沒有看見喬。馬麗亞的腿有點瘸,從後面看,她的體態仍然像個姑娘。
「為什麼不是真人呢?」喬溫情脈脈地問老闆。
「因為怎麼走也走不到她面前去的。不信可以試一試。」
「我真的想嘗試一下呢。」
馬麗亞和丹尼爾上岸之後,對面的女人就轉過身去了,背對著喬和老闆。喬感到女人的背影像一個東方的神話。也許他自己應該去的地方是東方?老闆駝著背走下河堤,他說他受不了了。他似乎一邊走一邊在哭。
喬下到河床裡,他想穿過河床去對岸。他一邊走一邊懷疑自己,因為剛才老闆已經說過沒人能走到「她」面前。他焦急地上了岸,看見女人緩緩地轉過身來了,她的衣裙白得耀眼。女人戴著眼鏡,喬完全沒料到她會戴著眼鏡。
「你今天休假嗎?」她和藹地說。
「我完全沒有料到……我多麼想……啊,是我今天不願意工作。您是住在這附近的嗎?這裡多麼好!」
「是啊,我住在這裡。我也注意到你。有人催你離開這個城市,對嗎?」
喬沒有回答,他明白了老闆為什麼要哭。在他們的上方,天空變得像水晶一樣。他想問女人是不是認識金。
「你是說住在半山腰,經營牧場的男子嗎?當然認識,很少有人不認識他的。他不是一個真人,你感覺到了嗎?」
她目光灼灼地看著喬,喬周身的血液沸騰。
「您的前夫也說您不是一個真人,為什麼呢?」他鼓起勇氣問道。
「一些人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是永遠猜不破的謎。同這樣的人住在一起的話,他就會漸漸消失。我回答了你的問題嗎?如果你深夜去伊藤的書店,就會聽見他在裡頭搏鬥,書籍從架子上墜落下來。」
「同誰搏鬥?」
「誰?我想是幽靈吧。他有過人的眼力。」
原來書店老闆的姓是「伊藤」,喬從來沒注意過這一點。那麼他是日本人嗎?他的夫人、眼前的這位女士也是日本人嗎?他們是從遙遠的東方來到這裡創業,然後又斷然分手的嗎?人心是多麼可怕啊。他想問她一點什麼事,可又想不起來是什麼事。但是她好像已經知道了他要問什麼,並且對回答感到厭倦。她說有人在叫她,必須馬上離開,然後就匆匆走了。「我們不會再見了。」這是她最後一句話。
喬在心裡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深夜去伊藤的書店。這一對奇怪的離了婚的夫婦,他們同他故事中的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少女,有種什麼樣的聯繫呢?他剛才見到的白衣女人,以前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喬端詳著馬麗亞新織的掛毯上的圖案,感到有點頭暈。那似乎是一個不存在的圖案,只有微弱的色彩層次的變化。也許連色彩的變化也只是他的幻想,這幅掛毯上頭根本就沒有圖案。他的眼睛在觀看中變得疼痛起來,連太陽穴也痛起來了。他想調轉目光,掛毯裡頭居然像有磁力似的吸引著他。「放了我吧,馬麗亞。」他在心裡這樣哀求道。
「喬,你瞎想些什麼啊。」
馬麗亞出現在門口,幾隻馬蜂繞著她的頭部盤旋,看上去很危險。馬蜂使喬的記憶變得生動鮮明起來了。
「你是從金那裡來嗎,馬麗亞?」
「就算是吧,我同司機見過面了。啊,那一片草場!我織得怎麼樣了?這一次我重新開始了。是重新開始。喬,你聽,多麼寂靜啊,我是指牆壁裡頭。你走了以後,我和丹尼爾會想念你的。」
原來馬麗亞也盼著自己離開?喬想起書店老闆的前妻,她同丈夫早年來到此地的途中所經歷的長途跋涉。書店晚間的昏暗和白天河堤上的澄明形成對比,使得喬自然而然地感到了分手的夫妻之間的渴望。那麼喬自己,對於那女人又有一種什麼樣的渴望呢?馬麗亞正在消失,現在她織那種讓他看了頭痛的掛毯,讓喬的思緒懸在半空。喬在房裡轉了一圈,發現壁上掛了好幾幅類似的掛毯,只是色彩更晦暗,層次更不分明。當他凝視其中一幅深灰色調的掛毯時,馬麗亞又在他背後說:「喬,你瞎想些什麼啊。」
喬不好意思地轉開臉,對馬麗亞說,他越來越遲鈍了。這時他聽見家裡的兩隻貓在牆頭嚎春的叫聲,無意中瞥見掛毯上的圖案在顯現,那似乎是一把斧頭。馬麗亞心底有種什麼樣的仇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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