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七十四

文森特去賭城(8)
   
    「啊,麗莎!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老呢?我知道你為什麼總是年輕的奧秘了——有一隻夜鶯在你心中歌唱。我的心裡沒有夜鶯,所以我進不了那些地下室,你說對嗎?你的鸚鵡說得對,我的確是一名無恥的高利貸者。」
    麗莎放下心來。看來文森特完全不打算追究她,他還具有足夠的靈活性。他是這樣的靈活,以致麗莎仍要為無法預測他的下一步行動而苦惱。很久以前,她曾開玩笑地將他稱之為「水銀」。確實,他心底那種謎一般的衝動對她來說很像水銀,總有那麼一天,她會因為這種抓不住的有毒物質而喪命吧。
   
    「文森特?」
   
    「麗莎,車廂裡的人到哪裡去了呢?」
   
    「車廂裡本來就沒人,這趟車是專門來接我們的。你看,鴿子全消失了,外面已是真正的黑夜。文森特,你全身發冷。」
   
    「我感到眩暈。」
   
    文森特在眩暈中緊緊地握著麗莎的手,但他握住的只是一隻手,手的主人正在漸漸離他遠去,手也漸漸變得冰涼起來。朦朧中感到有人進了這節車廂,那人對麗莎說:「外面落雪了,這氣候真反常啊。」麗莎刺耳地笑起來,很明顯是在假笑,然後她就和那人一起出去了。有人在他耳邊對他說:「先生,您去哪裡?」「『古麗』服裝公司。」他掙扎著說出惟一想得起的地方,他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啊,原來您是個放高利貸的啊!」他也像麗莎那樣刺耳地笑起來。然後這個人就坐在旁邊。過了好久文森特的眼睛才恢復視力,他往右邊一看,發現根本沒人,只有一頂鴨舌帽放在座位上,也許他上廁所去了?
   
    他起身去找麗莎,走了一節車廂又一節車廂,他感到他乘坐的列車正在穿過黑暗駛向黎明。經過的車廂全是空的,麗莎躲在什麼地方了呢?終於,他來到了車尾,而麗莎就在車尾,她在最後一排座位上蜷著身子睡覺。文森特走到她面前時,她就在微弱的燈光下睜開了疲憊的雙眼。文森特想,她的眼睛多麼美啊!她做了個手勢讓文森特靠近她,文森特就蹲了下去。
   
    「當年我就是坐這趟車從賭城出來的,那是媽媽死後的第三天。她欠下的賭債太多,就恐懼而死了。」
   
    「那棟大房子裡的老太太不是你母親嗎?」
   
    「當然是。就連我自己,也死過好多次了。」
   
    「我不明白。」
   
    「這種事,你會習慣的。你聽見沒有,外面真的在下雪,這樣就把我們經過的地方全部覆蓋了,正像當年一樣。」
   
    文森特只聽得見車輪的聲音,他想,麗莎具有什麼樣的聽覺呢?她閉上眼,似乎又睡著了,看來她在家鄉的地下室裡幾乎耗完了她的精力。現在他同她在這趟車上,這趟車連接過去和未來。未來是什麼樣的呢?夜半時分到他們家裡來的侏儒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嗎?他記起他和侏儒在廚房裡喝醉了酒,兩人一塊兒從閣樓爬上屋頂的事。他們坐在屋頂時,成群的蝙蝠擦著他們的臉頰飛過。就是那一次,侏儒對他談到了被連綿的石頭山懷抱的賭城,玫瑰紅的天空。他對文森特說:「真是一派和平景象,任何人都不會想到要走出那個地方。石頭山只是一個景觀,沒人會真的去翻越。和外面通車是後來發生的事,列車穿過長長的隧道才能進到城裡。黑暗幽深的隧道很像死亡通道啊。」
   
    本來他想問問麗莎為什麼要從家鄉出走,可是他又記起了麗莎從前對此事的解釋,於是就沒有問。她並不是惟一出走的人,不是還有侏儒嗎?賭城的人大概是因為共同的理由而出走吧。
   
    天亮時分列車長終於出現了,他是一個肥胖的男人,老在打哈欠。
   
    「我夢見好大的雪,真荒唐,這個時候怎麼會有雪呢?」
   
    他似乎是在徵求他們夫婦的意見。文森特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生活在這樣的寂寞之鄉,怎麼能不終日依靠酒精度日呢?」他又說,似乎很不好意思,又似乎要向他倆訴衷腸。他邀請他倆去他的列車長辦公室坐一坐,因為半小時後列車要進站了,他不願意他的客人對他這趟車一點印象都沒有。
   
    當他打開他的「辦公室」的門時,文森特和麗莎都吃了一驚。這個斗室剛剛一平方米,一張很小的課桌和一把鐵椅套在一起,一個人如果長時間坐在這上面可是夠難受的,何況列車長這麼胖,擠進座位恐怕都很困難。他倆都感到不解,這是一列很寬敞的火車,為什麼將列車長辦公室設計成這個樣子啊。
   
    列車長似乎猜透了兩人的心思,他抬起腿,擠進那張課桌,以一種極為難受的姿勢坐下去,那肚子死死地抵著課桌的抽屜。他請文森特遞給他酒瓶。酒瓶在擱架上,裡頭還有半瓶白蘭地。他對著瓶口貪婪地喝完,將瓶子一扔,就伏在桌上睡起覺來。
   
    麗莎對文森特說:「列車這種地方可真稱得上是寂寞之鄉,可他為什麼一定要我們來看他如何做夢呢?真是個怪人啊。」
   
    「很可能這是他的生活方式啊。我倆碰巧成了他的世界裡的風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