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去賭城(9)
他說這話時,麗莎瞪了他一眼,他說不清她是贊成還是反對。這時列車已經進站了。他們觀察了一下列車長,覺得他一點都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雖然他伏在那裡睡覺的樣子讓人覺得很難受,但他的確睡得很香。
那一天他和麗莎在花園裡坐了很長時間。太陽曬著,青草的味兒令人發困。文森特告訴麗莎說,現在他心裡對一些事完全沒有把握了,他甚至拿不准要不要去上班了。也許他該換一個像列車長那樣的工作?可是他又不喜歡那種在旅途的生活,更不喜歡寂寞,而現在,他感到他的事業成了他脖子上的枷鎖,因為這個世界還有他真正感興趣的事,他卻不能去鑽研。他嘮嘮叨叨地說這些事,好像憋了幾十年似的,越說目光就越發直,越覺得自己不著邊際,可又停不下來。
麗莎起先由著他說,她的樣子心不在焉。她那褐色的大眼睛看著文森特,顯得那麼疏遠,好像他是一個路人一樣。
「文森特,我在溝中采蕨芽時,你躲在什麼地方了呢?」她喃喃地說。
文森特心裡一涼,住了口。
麗莎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顯出很著急的表情,文森特覺得她在同什麼人交流。是誰呢?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啊。
「文森特,我要走了。」她又說,她說這句話時臉向著別處。「我每天都去同一個地方。可是你為什麼抱怨呢?我覺得你好像在抱怨啊。」
但她並沒有動,還是坐在那裡發呆。後來她終於站起來,繞著石桌走了一圈,將雙手搭在文森特肩頭,說:「我終於想起來了,夜裡進行長征的不是馬麗亞,而是我自己。你瞧,我是多麼健忘啊。你不用換工作,那一點都不影響你鑽研那種事。」
「我也記得是你在夜裡進行長征,可你卻說是馬麗亞!」
「大概我一走進她的玫瑰花園,幻覺就產生了。現在,我在花園裡同你說話,我已經走了,離開了。你看見我的背影了嗎?和廚師在一塊兒。」
文森特伸出雙臂摟著麗莎,女人坐在他懷裡像小貓一樣安靜。文森特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細細一聽,是馬蹄奔騰的聲音。其間還夾著人群的呼喊聲。
「親愛的,你跑到哪裡去啊?」他吻著她的耳朵說。
「我改變了夜間出行的習慣。」她吃吃地笑了。
「啊,麗莎,你多麼輕啊,這是你嗎?看那太陽下的賭城,好像要朝我們走過來似的。麗莎,這是你嗎?」
「是我,親愛的。你忘不了它,因為它一直在你的心底。」
他們說著瘋言瘋語,而在他們的家門口,面容緊張的喬正在尋找文森特,他有緊急情況要向他彙報。廚師告訴喬說,主人和女主人已經回來了,都在花園裡。喬走進植物瘋長得連路都不見了的大花園,卻怎麼也看不到這兩個人。他看見了鴿子。白色的小品種的鴿子,藏在草叢裡,到處都是,發出美好的呻吟。於是喬心裡的緊張鬆弛下來了,他覺得沒必要著急了,就在這裡待一下午也不錯啊。幾天前的夜裡,他從街心花園經過,看見文森特坐在長椅上喝酒,那時他的苦惱寫滿了一張臉。他是來找文森特談業務方面的問題的,但是現在他已
經想不起要談些什麼了,模模糊糊地記得同服裝式樣的改進有關。現在他反而有點害怕遇見文森特了,因為他已經講不清他來找他的事由。他在草叢裡蹲下來,傾聽鴿子的吟唱。喬已經好些天沒有看見老闆了,他想,他是否仍舊希望自己離開呢?如果他希望自己離開這個服裝公司,他又何必仍然為公司的業務勞力勞心?公司已發展成龐然大物了,機會越來越多,喬的薪水也越來越高。馬麗亞又恢復了購買珠寶的嗜好。喬在繁忙的業務活動中進行頻繁的讀書活動,所以有時在談業務之際也使用起書面語言來。遇到這種時候,他的顧客往往頻頻點頭表示完全理解。他的顧客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這時他聽到了文森特和麗莎的聲音,他們正從他旁邊的桃樹的另一邊走過。
「你在地下室是怎樣呼吸的,我想不出,你能不能教我?」文森特說。
「文森特,親愛的,那叫召魔。我不想讓日常生活充滿地震。」
喬透過桃樹枝看見了麗莎豔麗的裙衫,他倆正在朝屋裡走。鴿子的吟唱,藍天綠樹,這裡如此地令人留戀。喬坐下來,從皮包裡拿出小說來讀。他讀到的章節裡出現了一列火車,其中有一個車廂沒有人,只有兩個影子在玻璃窗上頭出現。列車長,那位胖胖的老頭兒走過來解釋說:「這是新近進行的一種測試,看看這種特殊的旅行是否可能。這兩個人在城裡創辦了『古麗服裝公司』,屬精英一類的人物。」喬很不喜歡這種描述的口吻,像油腔滑調似的。什麼精英一類的人物啊,文森特才不是那種人呢。他突然醒悟了:書裡面怎麼會寫到現實中的事呢?再看看書的封面,上面還是那張蜜蜂的照片,以及用花體字寫的書名:「英勇的長征」。這時有兩隻真的蜜蜂落到了書的封面上,兩隻都已經昏過去了,一隻雄蜂一隻工蜂,絕望地動彈著腿子。是文森特在向他傳達信息嗎?他小心翼翼地將蜂子放到草葉上頭,回想起麗莎所說的地震的事。就在昨天,他的廣場那裡真的發生了地震,當時中央的雕像緩緩地倒塌,井裡的泉水湧了出來。他出於莫名的衝動跑向那口井,想照一照自己的面容。但他沒法靠近,小小的瀑布將他一身淋了個透濕,而且他站不穩,因為四處都在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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