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七十三

文森特去賭城(7)
   
    「文森特,我也愛你。我10年前就愛上你了。那一天,你站在『古麗』的大門口,我和媽媽在對面商店裡選購衣服,我透過玻璃窗仔細打量了你。」
    「胡說,那時你有多大啊?」
   
    「那時我就是這麼大,你還沒看出來啊,我們這裡的時間是停滯的。所以我這次見到你,你衰老的面容讓我嚇了一跳,於是我叫你『爺爺』。」
   
    他們就這樣互訴衷腸,但不是在蘋果樹下,而是在放清掃工具的小房裡。房裡空氣很不好,因為地下室的煙透過很寬的門縫滲進來。文森特被嗆得不住地咳嗽,眼睛都睜不開。當喬伊娜輕輕地握住他的手之際,文森特心裡又湧出那種陌生的、興奮的感覺,一種他未在女性身上體驗過的、完全排除了性欲的情欲。是因為喬伊娜叫他「爺爺」,他對她的欲望才變成了這個樣子嗎?不,並不是,問題出在喬伊娜身上,從一開始,文森特就覺得這個漂亮的女人同性沒有直接關係。但是怎能不愛這樣的女人呢?她是多麼美啊,還有,多麼親切啊。
   
    「喬伊娜,我不想離開你,可是我又受不了這裡的煙霧,我沒法呼吸。你說我怎麼辦才好呢?我現在覺得,要是從你身邊走開,我的生活就會一片黑暗。」
   
    「啊,不要這樣,你走吧,爺爺。你要是走了就會永遠記住我了。到麗莎那裡去吧,那對你來說才是正常的生活呢。不過我的生活也是正常的生活,你說對嗎?賭徒總是過著幸福的生活,生產和消費都在地下進行,這麼多年了,我們一直自滿自足。你的手心多麼熱啊,那個時候我看見你我就設想,你的手心一定是很熱的。你是一個熱心腸的人,要不然,我的妹妹麗莎怎麼會愛上你?」
   
    文森特感到頭昏,他必須出去了,不然他就會倒在地上。他想讓喬伊娜同他一塊兒出去,可是喬伊娜堅決要待在暗室裡頭。他只好自己出去了。他走到客廳裡沒有煙的那一邊,猛烈地咳了一陣,就好像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樣。當噁心將他壓倒之時,激情便蕩然無存了。他明白了:他是不能在毒煙裡頭戀愛的。是為了這個,鸚鵡才稱他為「高利貸者」的吧。那麼這個在地下生產和消費的機制是如何運轉的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他沒法在毒煙裡呼吸,他也就沒有機會去弄清這種問題了。也許麗莎同意他來這裡,正是為了讓他看到自己的限制所在。
   
    他從喬伊娜的旅館走出去,來到街心花園坐下。各式各樣的鳥兒在純淨的空氣裡頭浮動,它們不是成直線飛翔,也沒有張開翅膀,而是簡單地浮在空中,就像隨波逐流似的成曲線運動。「賭城的鳥兒啊。」文森特在心裡感歎。他想起了落在家裡陽臺上的那些濕漉漉的烏鴉。正在這時火車鳴起了汽笛,就像是在催促他似的。他突然記起自己的行李還扔在喬伊娜的旅館裡頭,但此刻他決定不再回到那裡去了,他還是馬上回家的好。
   
    在月臺的盡頭有一個穿裙子的女人的背影,很像麗莎,走到面前,女人轉過身來,果然是她,她手中還提著皮箱呢。
   
    「原來你也來了。」文森特悻悻地說。
   
    「是啊,剛才我還在父母家的地下室裡呢。你對我的家鄉很失望吧?」
   
    「不,我愛這地方。」
   
    「那就一起回地下室。」
   
    「不,不回地下室,我們回自己的家。到了夜裡,我再同你一塊兒去找,也許我們會找到真正的賭場,有老虎機的那種。」
   
    有一隻鴿子浮在他們眼前,接著又有第二隻、第三只、第四只,靜靜地遊過去。
   
    「沒想到這裡還有鴿子啊。」文森特喃喃自語道。
   
    「我小的時候,外面來的旅人將這裡叫做『鴿子之鄉』。那時候,在玫瑰色的晚霞裡,滿天的白鴿游來遊去。可惜你沒見過那種盛況。」
   
    「那麼,白鴿是賭徒的心靈形象嗎?」
   
    「應該是。到半夜,每一個從賭場出來的人肩上都停著一隻白鴿呢。」
   
    火車開動好久以後,他和麗莎仍然看見車廂外面有白鴿。文森特弄不清他在賭城到底是待了一天還是三天,因為太陽總是不落。從他的感覺來看,好像度過的時間絕不止一天。而在這漫長的一天當中,他僅僅在喬伊娜的地下室裡吃過一頓飯。現在他明白為什麼那些老虎機要藏在夾牆裡不再啟用了——在一個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區分的地方,老虎機的刺激是無濟於事的。
   
    麗莎盯著外面的白鴿正在發呆。她的心沉浸在緬懷的幸福當中。文森特終於進入了她過去的生活,這說明了他們之間的恩愛之深。可是她的過去的生活絕不止一種,這一點,文森特大概不知道。她曾和他說過自己,她說的就是她的另一種生活,並不是編造。可是現在,也許文森特要認為她以前對他說的那些全是編造了。一想到這上面,她又隱隱地有點不安。她靠在文森特的肩頭,握著他的手,輕輕地問:「文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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