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六十九

文森特去賭城(3)
   
    「侏儒在哪裡呢?」文森特問。
    「你問我丈夫嗎?他呀,從不待在家裡,他在你的城市和我的城市之間來來往往,從來不休息。爺爺,您對這裡的地震習慣嗎?」
   
    「我沒感覺到地震啊,只是有很多煙。」
   
    「那就是地震,您一定很焦急吧?地震就是讓人焦急的。我坐在這裡,想著您的事,然後我又想姐姐的情況,我越想越悲觀。」
   
    她的眼神就好像她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一樣。
   
    「爺爺,您知道的,我和姐姐都做街道清掃工,我們只能做這個工作。但是我們熱愛我們的工作!為什麼呢?就因為站在街上,什麼事都逃不脫我們的眼睛。就比如說您吧,您下了火車,從那邊走過來,您會遇見誰?只能是我。我把您帶到我的旅館,您就住下來了。本來您對旅行的設想完全不同吧?可是現在您只能這樣了——住在這個地底下。您也可以到上面去,只是那不會有什麼結果,您早就知道這是個空城。看,這就是一個城市的清潔工的權利!」
   
    文森特看見她又恢復了活潑,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像要從沙發上跳起來一樣。他想,這個女孩太寂寞了。
   
    走廊上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興奮地站起來邊走邊說:「一定是老別克那一夥人,他們沒有我就安排不好自己的生活!」
   
    文森特在房裡站了一會兒,決定自己到地面上去。
   
    他順著樓梯往上爬的時候,眼睛被煙霧熏得睜不開,在每一層樓,他都聽到房門後面有房客爭吵的聲音。他終於又到了街上,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他回想起喬伊娜一直稱他「爺爺」,心裡很疑惑,難道他老成這個樣子了嗎?
   
    已經快中午了,小鎮上仍然沒有人,遠處那些石頭山被太陽照著,一股說不出的荒涼味道。文森特覺得這趟旅行完全否定了自己先前的設想,他不僅沒有找到答案,思路還更狹隘了。他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來錯了地方,或許這裡根本不是麗莎出生的賭城,而是賭城邊上一個較小的鎮子?但家裡那張地圖上這個地方標得明明白白,幾十年來麗莎都是這樣告訴他的,不可能有錯。何況出站台時,他不是看見了鐵路旁那只銅鑄的雄雞嗎?那是最重要的標誌,麗莎說,那只雄雞象徵著賭城人們對時間的珍惜。
   
    文森特在街上走了一個來回,終於聽到了一點響動。是一棟灰色兩層樓房的窗玻璃被打破了,一股濃煙冒出來。他想起地震的警告,心裡有點緊張。但房子裡並沒有人跑出來。然而喬伊娜過來了,她披頭散髮,很兇惡的樣子。
   
    「看到沒有啊,那裡面的人正在慢慢死去!您,怎麼會這麼無動於衷?」
   
    一陣風刮來,風裡夾著濃煙,文森特覺得要出事了。
   
    「喬伊娜,你說我該怎麼辦?我應該回家麼?這裡所有的事我都不能理解,我不知道賭城的歷史,這都是麗莎的錯……」
   
    他變得語無倫次。但是喬伊娜冷笑了一聲,令他毛骨悚然。
   
    「喬伊娜,我要走了。」
   
    「不,您不能走!」她怒目圓睜。
   
    「為什麼?我這就去趕火車,我知道車站在哪裡。」
   
    「您不能走。」她又說,口氣緩和下來,「因為,因為地震了。」
   
    「但是我可以走,你瞧,一點影響都沒有。」
   
    「好吧,您走吧,但是您會死的,一到那邊您就完了。」
   
    「你怎麼知道呢?」
   
    「您說得對,我不知道,只是感覺罷了。」
   
    喬伊娜歎了口氣,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呆呆地望著那個冒出濃煙的破窗戶。這一來,文森特又覺得自己一時走不了了。他在心裡說:「麗莎啊麗莎,我怎麼一點都弄不清你心裡的事啊?」年輕時像花一樣豔麗的麗莎,居然在這樣一個死寂的地方長大,也許她還是在很深的地底下出生的呢!這個城市,是從一開始就是這種樣子,還是被這裡的人們改造成這樣的呢?如果是改造成這樣的,那原來又是什麼樣子呢?
   
    「喬伊娜,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到地面上來呢?城裡的人全在地下嗎?」
   
    「因為有地震啊,爺爺,您還不明白嗎?」
   
    「既然只要到地面上來,地震就威脅不到人,那幹嘛還躲在下面?」
   
    「啊,您不理解,您真是什麼都不懂,麗莎沒告訴您嗎?這是賭城的原則,永遠不會改變的。您聽,他們在哭,因為恐懼。」
   
    喬伊娜振作起來,說她要幹活了。其實馬路上乾乾淨淨的,根本沒人將它弄髒。她拿了掃帚又開始清掃。文森特明白了,她並不是為了維持清潔,而是等待客人光臨此地。瞧她那種企盼的樣子吧,就像等待情郎的出現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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