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六十八

文森特去賭城(2)
   
    火車進站時的鳴叫驚醒了文森特。走出月臺,他便完全沒有主意了。孤零零地出了站,他發現自己已經是身在一個鄉村小鎮。小鎮只有一條馬路,馬路兩旁稀稀拉拉地點綴著商店和居民的房屋,因為是清晨,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想,賭城原來是這個樣子啊,賭場在哪裡呢?他將目光投向小鎮外面那些遠處的石頭山,看見山頂都罩著低垂的霧。站了好一會,有一個黑人女清潔工出現在視野中,這個人很像他自己所在城裡的那位清潔工。她揮著掃帚,漸漸地往他這邊掃過來。越走到面前,文森特越覺得她像自己經常看見的漂亮清潔工,他簡直看呆了,終於,她掃到自己腳下來了。
    當她的掃帚觸到文森特的皮鞋時,文森特幾乎跳起來了。
   
    「歡迎您來賭城,爺爺。」年輕女人迷人地一笑,露出悅目的牙齒。
   
    「你認識我嗎?」
   
    「我在姐姐家那條街上見過您,我知道您會來這裡。」
   
    「為什麼呢?」
   
    「因為人人都要來賭城。這條馬路上到處是旅行者的足跡,您看,連地上鋪的花崗岩都被他們磨蝕了。我們這裡很美麗,對吧?黃昏時啊,就像滿城開滿了玫瑰花……他們說一匹白象快要進城了。」
   
    這個簡陋的小鎮連樹都很少,完全看不到她所說的那種景象,但是年輕女人的敘述的確很迷人,她是一隻什麼樣的候鳥呢?他向她打聽旅館,她指給他看一棟石頭房子,說那就是,但是她又勸他不要去住,說一住進去就會成為真正的賭徒。她說了這些後,突然懊惱起來。因為談話耽誤了她的工作,於是低下頭去掃地,不再答理文森特了。
   
    文森特走向那棟石頭房子,一開始他拉一個舊式門鈴,拉了好久都沒人答應。然後他嘗試性地將門推了推,沒想到門開了。裡面是無人的客廳,有一些沙發,文森特過去坐在沙發上等人來。然而等了又等卻沒人來,這裡到底是不是旅館呢?
   
    後來終於來人了,來的卻還是清潔工,大概她已掃完街道了。
   
    「這是你的家嗎?」文森特迷惘地問她。
   
    「不,這是我的旅館,爺爺。我帶您去房間吧。」
   
    她領著他往地下室走去,文森特心裡有些不高興,可是她說:「在賭城,我們只能住地下室,因為天天有地震。」
   
    他們沿著樓梯往下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要去的房間似乎是埋在深深的地底下。
   
    她回過頭來,活潑地說話:「這下面永遠不會有地震,這是經過證實了的。我也叫喬伊娜。我是我媽媽的乖乖女,我姐姐也是。我沒想到您會愛上我們這個地方,凡是來這裡的人都是出於愛,難道不是嗎?要不幹嘛來呢?」
   
    喬伊娜領著文森特進了一個大房間,這個房間不像旅館的套間,倒像居家的臥室。房裡有些淩亂,有一股煙草味,像是住著一個老單身漢一樣。喬伊娜將鑰匙交給他,告訴他說,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千萬待在房裡不要動。她突然顯得有點憂鬱,補充了一句:「再壞也不過就是窒息吧,我們這裡不會有身體上的痛苦。」她急匆匆地出去,關上門,「嗵嗵嗵」地跑上樓去了。
   
    文森特有一種身陷謀殺陷阱的感覺,他將腦袋伸到門外看了看,看見走廊上還有三扇關得緊緊的門。他設想了一下門後面的情景,一下子感到害怕起來,趕緊關了門,從裡面閂好,然後去洗澡。
   
    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房裡已經坐了一個人。那人背對著他,他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那粗壯的脖子。
   
    「我是你的鄰居,」他說,「你不要慌張,到了這裡就不要慌張了。」
   
    「你是怎麼進來的啊?」
   
    他輕輕一笑,說:「這裡的鎖都是裝樣子的,沒有一個房間鎖得上。你一定以為這個小城沒幾個人住吧?不,賭徒們全住在地下。我們飲的是泉水,你聽,泉的聲音。」
   
    文森特聽見的卻是洪水的轟響,那聲音從衛生間傳出來,他出於本能往衛生間跑,模糊地覺得應該將一個什麼龍頭關上。可衛生間裡頭什麼動靜都沒有,出來一看,那男子已經不見了,門閂得好好的,就像他沒來過一樣。
   
    因為疲倦,他一躺在那張大床上就睡著了,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沉睡而是昏睡,因為總在擔心著要發生緊急情況。有一瞬間,他聽見了整個這一層地下室的人都在打鼾,一共有8個人,這就是說,另外的三套房裡住了8個人。文森特想,賭徒真幸福啊,睡得這麼酣暢。賭場在哪裡呢?他在昏昏沉沉中掙扎,一心想要透過黑色的濃煙辨認出麗莎住過的街道,也想找到那位侏儒。他一邊走一邊大聲詰問:「誰?誰?」他想,總會有人出來回答的吧。然而沒有。
   
    他醒來時看見喬伊娜苦著臉坐在那張沙發上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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