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根的困惑(5)
「得出的數字相差很遠,裡根先生,有時相差一倍。不過這是很正常的,實測面積並不可靠,您說呢?」
裡根意識到了,他的農場是無法測量的。他想,這個金夏可能也意識到了,可他為什麼還要不厭其煩地搞測量呢?有一次,他從夢中醒來走到樹林裡,看見他的那些工人都戴著草帽坐在月光下,很像一些雕像。他從這些一動不動的人身邊經過,立刻感覺到了他們腦子裡的那種境界,那是以橡膠林為起點的、無限延伸的空間。他唐突地叫了一聲「埃達」,立刻就有人回答了他,不過回答的聲音是一個男聲。看著這些木雕似的人群,裡根害怕起來了,他拔腿向林子外邊走,他要擺脫這些人給他帶來的滯重的感覺。然而橡膠林就像中了魔似的,不論他朝一個熟悉的方向走多久,始終到不了林子的邊緣。那一回他把自己累垮了。
「裡根先生,依我看,農場越擴大,我們越能安心。」
金夏站起身來,說他要去處理一筆業務。裡根看見他走上那條岔路時,有兩名漢子從林子裡竄出來將他架走了,裡根想喊又喊不出,因為他感到眼前發生的一幕太虛假了。過了一會兒,他才逐漸恢復了現實感,看見了自己這件外衣上頭的污漬。這件灰藍色的上裝他穿了很久了,自從馬丁卷走他的衣服之後,他就沒衣可換了,一切都顯得是這樣荒唐。農場越大,測量工作越有理由永久地進行下去,這便是金夏的陰謀。
有一種不知名的小鳥藏在蘆葦叢裡,數量之多令他吃驚,當他經過那裡時,小東西們如蝗蟲一般從草裡頭騰空而起,飛進了雲端。他張開口,傻氣地發出「啊!啊!」的聲音。再看地下,遍地全是黑壓壓的烏鴉,顯然這些烏鴉是剛從什麼地方飛來的。什麼地方呢?難道是那個城市嗎?他曾聽人說,在那個城市裡,家家的陽臺上都停滿了烏鴉,濕漉漉的烏鴉。
有人在叫他,是阿麗氣喘吁吁地過來了。阿麗說,他有可能被捲入一場官司,聽說金夏用不正當的手段經營農場。
「這個人,究竟打的什麼主意?」阿麗茫然地說。
但是裡根看出她並不緊張,似乎還有點盼望某件事發生的樣子。他想,這是農場的人們的普遍心態,人人都盼著某件事發生。
「我不太相信這種事,這是不是苦肉計呢?」裡根說。
「是啊,這是不是苦肉計?」阿麗興奮地重複他的話,眼裡閃出光。
「金夏是個不可捉摸的怪人。」
當裡根拉開窗簾看著外面時,那女人就出現在他的視野裡,連著兩天都是這樣。她是金夏的妻子。農場裡彌漫著風沙,謠言滿天飛,已經有好幾個人來向他說了關於拍賣的傳言。金夏已經有好多天躲著裡根了。現在他的妻子在路邊挖土,她到底挖什麼呢?阿麗進來了。
「她已經在路邊挖出了好幾個深坑,她說她要檢驗土質結構。這個女人是一個巫婆。我不怕她丈夫,我只怕她。為什麼檢驗土質?她想刨根問底啊。」
裡根心中一驚,回轉身來想問個清楚,但阿麗已經拿了他的髒衣服出去了。阿麗的話使他的背脊骨發涼,好多年以來,他把自己的生活看作圓,這種看法現在徹底被打破了。在那邊的半山坡上,有兩雙鷹眼在注視著農場脆弱的存在,只要他們發威,一切就有可能回到蠻
荒時代。隔著那麼遠,女人挖土的聲音還是傳到了裡根這裡,就好像挖的是他的宅基地一樣,甚至窗戶的玻璃都在微微抖動。裡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他去她家時,她如此藐視自己。也許在她眼裡,自己不過是個白癡。她在那一層一層的泥土裡面看到了一些什麼呢?她這種揪住不放的風度讓裡根隱隱地感到絕望。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埃達,埃達,我們完了。」
這一家人是深謀遠慮的,一種裡根的思維遠遠追不上的深謀遠慮。此刻他的心在胸膛裡亂跳,女人那憤憤地舉起的鋤頭好像充滿了仇恨,一下一下挖在他心上。他聽到有人在門外說:「馬尼拉,馬尼拉,遠處海浪滔滔。」他急奔過去開門,門外站著阿麗。
「你有事嗎?」他生硬地問她。
「我擔心你有事要找我,就等在這裡。」她似乎臉紅了,但也許是光線搞的鬼。
「剛才門外有人說話。」
「不可能,只有我在這裡。你看我是不是過去干涉一下,這樣挖下去,農場的一點老底還不都被她掌握了嗎?畢竟,我們是老住戶,應該得到尊重。」
「你怎麼盡關心這種瘋子的舉動啊。」他沒好氣地說,心煩地當著她的面一把將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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