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六十三

裡根的困惑(3)
   
    裡根竭力回想她姐姐的面容,但總是模糊。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跑到農場裡來當工人,然後有一天,穿著厚厚的工作服游進了大海。「游進了大海」這個比喻太貼切了。這個女孩站在這裡等他,就是為了同他談論她姐姐啊。可是她為什麼要談論?是思念還是惋惜?也許竟是羡慕?是誰曾說過,所有的到這裡來的人都會變態。這個女孩也變態了,她不顧一切地活在想像之中。看來她姐姐的死是對她的一種誘惑,她現在大概覺得當時的痛哭沒有必要了。
    「裡根先生,我要走了,我還想問一句,您總是站在野外思索嗎?」
   
    「莫非我的思想可以看得見?」他茫然了。
   
    「在您的陰影裡頭,草的顏色變黃了。但您不知道!」她跑掉了。
   
    裡根欣慰地想,他的農場裡並不是一片虛無。當然,他自己可能並沒有完全領會金夏的意圖。雖然從榕樹下往這邊看,什麼都看不到,可是他剛一下山,就碰見這個女孩,一個生活在農場的夢裡的女孩,她和她姐姐的痛苦都是實實在在的,而那位追夢的姐姐,將生命隨隨便便就捨棄了。當初他把金夏招到農場來,正是為了他那種實幹精神,或者說,他對購買土地的狂熱。然而他什麼都不想佔有,過著難以理喻的清貧生活。裡根說不清他那幹竹子一般的軀體裡的狂熱是什麼性質的。裡根問自己:「我在思索嗎?」這種推磨似的思路,不過是將發生在表面的現象一遍又一遍地回顧罷了,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思索。
   
    昨天有人從文森特所在的城裡回來,告訴他看見埃達了。在漫長的夜裡,他和埃達在深深的地底各自掘著自己的洞,彼此都聽得見對方弄出的響動。「埃達,埃達!」他說,土塊掉下來,砸在他的頭上,他的動作變得有點瘋狂。埃達的動作是有條不紊的,令裡根想起她從泥石流中逃生的那份鎮靜。他聽見她掘到他的腳下去了。然而埃達卻在城裡的酒吧裡藏匿著,他的農場就是再擴張,也到不了她所在的城市。
   
    「裡根先生,裡根先生,太陽已經毒起來了,到樹陰下面躲一躲。」
   
    是阿麗。
   
    「你看起來這麼絕望,你應該過來同我坐在一起。」
   
    他機械地走過去,同阿麗坐在一起。廚師用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膝頭,他回過神來,做出一個笑臉。
   
    「在家裡,那麼多的小蛇爬了進來。我就想啊,恐怕埃達回來的日子不會太遠了吧。」
   
    裡根拿不准這個阿麗究竟是什麼類型的人,但他感覺到她絕不是清心寡欲的那類人。她雖年紀大了,但當她坐在廚房沉思之際,農場裡的任何一點響動都逃不過她那雙老眼。
   
    「阿麗,你說我該不該繼續買地呢?」
   
    「當然該。這種事可以讓你心安,不是嗎?金夏那種人最懂得你的心思,你會信任他到最後。」
   
    「最後?」
   
    「就是最後,你我都會看到。比如早上,那條老蜥蜴又一次進屋了,每逢這種時候,就會有一輪新的欲望高漲的時期出現。」
   
    馬丁將吉普車開過來了。裡根看見小夥子渾身上下都穿著自己的衣服,連腳上的皮鞋都是他的。他怎麼變得這麼肆無忌憚了呢?車子裡頭還有一個人,正是淹死的女孩的妹妹,她已經打扮過了,穿著很豔俗的衣服。
   
    「回家嗎,裡根先生?」
   
    「不回,我沒有家。」他沒好氣地回答說。
   
    「坐在群蛇亂舞的餐廳裡照樣可以沉思。」
   
    女孩嘲弄的聲音在車裡頭響起來,她掉轉臉去不看裡根。
   
    「阿蘭真不像話。」阿麗低沉的胸音裡充滿了譴責的意味。
   
    阿麗緩緩地從石凳上站起身。裡根也站起身,同她一起鑽進車裡。他們四人一起往家裡駛去。
   
    當裡根走上自家的臺階進屋時,他的耳邊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馬尼拉,馬尼拉,田野裡洪水滔滔……」
   
    他覺得自己的腿都軟了,差點坐到了臺階上。他四處張望,但周圍並沒有陌生人。阿蘭和馬丁站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他,顯然他倆聽到了那個聲音。還有阿麗,也在打量他。
   
    「家裡大概有外人來過了吧?」他故作輕鬆地伸了個懶腰。
   
    「這裡能有什麼外人呢?就連那些蛇都是熟客啊。有些人你覺得不熟悉是因為你不常想起他們,其實呢,他們可沒忘記你。」阿麗邊說邊進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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