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六十二

裡根的困惑(2)
   
    「他們把狼弄傷了,自己又心疼,所以就哭。這些小鬼!」金夏對裡根說。
    但是裡根覺得這種哭聲裡頭有些不對頭的東西,什麼地方不對頭一時也想不起來。這種哭根本不是什麼小孩的哭,而像是老謀深算的暗示,像要對誰傳達什麼難以啟齒的事。對誰呢?裡根聽不懂他們傳達過來的信息,就有些心煩。看看金夏,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正在將桌上的六隻小玻璃杯擺成一朵梅花,細長的,被煙熏得焦黃的指頭透露出陰沉的內心。
   
    「你們家裡總是、總是這麼熱鬧?」裡根想不出恰當的形容。
   
    「是啊。我很抱歉。」
   
    但他的樣子仍然不像抱歉,他的虛偽做作使裡根很氣憤。不過他到底是不是虛偽做作呢?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做作?他的妻子又在將晾出去的被子收進來,說是怕有雨,她一趟一趟地,機械地做著這些事,看上去很平靜,兩個孩子那種怪異的哭聲完全不能使她心煩。
   
    「原先啊,我也沒想到會將家建在這裡。可是一看到這山,這榕樹,這房子,我就不想走了。本性難移啊。有一件事我想問您,裡根先生,您能告訴我農場到底有多大占地面積嗎?近些日子,我被這個問題完全弄糊塗了。」
   
    「我也同你一樣,金夏。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的土地無邊無際,有時候啊,我又覺得自己連立足點都沒有了。我們還應不應該繼續買土地呢?」
   
    風聲一停,他就和金夏走出門外,站在榕樹下。從山坡上往下看去,視野開闊,農場裡一片陽光燦爛,為什麼金夏的妻子說有雨呢?他的目光掃過橡膠林,到達了那個湖。土地令他感到壓抑,他有逃離的衝動,也許就像埃達那樣走掉。也許金夏住在這裡,是為了同他的農場拉開距離?但他又為什麼要那麼賣力地幫他擴張土地呢?裡根清楚地記得他在談生意時兩眼閃出的貪婪的光,他無法確定他的那種快感到底是什麼性質,從他所過的這種清貧的生活來看,他對金錢應該是無所謂的。回轉身再看看這所房子,這個巨大的白蟻巢,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裡根心頭升起。莫非他遇到了命裡的煞星?這個不聲不響的、國籍不明的人,他的奇怪的一家人,住在這所多年前一位獵人建起的木屋裡頭,他們是用他們默默的生活姿態來影響自己嗎?或者竟是來否定他的存在的?女人出自心底的傲慢到底是什麼含義呢?
   
    兩個男孩站在大門那裡看他,朝他揚著小拳頭。裡根想,如果他再回到屋裡,他們也許會撲上來打他吧。他將目光移向自己的家的那個方向,可是很奇怪,他看不見那所房子了,那地方光禿禿的,只有兩根電線杆立在那裡。過了一會兒,他又看見他的黃狗從什麼地方跑進了視野。
   
    「從這裡是看不見你的家的。」金夏說。
   
    裡根十分討厭他說話的口吻。他覺得這個人掌握了自己的一切,正在利用他裡根自己的影響力一步步消滅他。他的房子,房子裡的一切,一定是被這個人消滅掉了,因為從這個山坡上向農場看去,視線裡頭既沒有人,也沒有房屋。
   
    他心裡很壓抑,就告別了金夏下山。他走了好遠,回頭一看,還看見金夏站在那棵榕樹下抽他的煙捲。也許他在監視自己?很可能在他那虛無的視野裡,他裡根的身影也被抹掉了。一想到自己被人「抹掉」,裡根的心裡升起一股驚悸的浪潮。這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就在昨天,他還在勸自己抓住時機,繼續擴張農場的土地呢。「能占多大地就占多大地。」他幾乎是厚顏無恥地這樣說。實際上,他又談妥了一樁大買賣,準備將他們的橡膠園向北邊靠海的地方擴張了。然而看著金夏時,裡根怎麼也產生不了踏實的感覺。他那細長的身影,他說話時特殊的語調,他身上的灰布衫,一切都太飄忽了。有好幾次他想向他打聽他的國籍的事,但話說了一半又縮回去,因為覺得太不合適了。怎麼好意思打聽金夏這樣的人的來歷呢?
   
    「裡根先生,您好!」
   
    是那個女孩子,她的姐姐在海灣那裡淹死了。他本想敷衍兩句後躲開她,可是他發現這個小個子姑娘用一種熱切的眼神望著他,似乎有求於他。她也是農場工人,穿著那種厚重的工作服,文森特生產的、經過改進了的工作服。現在這種衣服上面幾乎沒有扣子了,穿脫十分容易。裡根記得她在姐姐下葬那天哭得眼睛出血了。
   
    「沒有困難吧,孩子?」他和藹地問道。
   
    「姐姐是游泳的老手。」她看著他的眼睛說。
   
    「啊?」裡根一陣頭暈。
   
    「農場裡所有的事都走極端,她也是。我們的父母都是有錢人,他們分居了,住在北方的別墅裡頭。您的農場真美,裡根先生,太美了,姐姐也這麼說。」
   
    聽她說話的口氣就好像她姐姐還活著一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