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五十八

埃達的逃亡生活(4)
   
    酒吧裡的日子過得很快,雖然幾乎每一天都是同樣的內容,埃達還是希望將一天的時間儘量拉長。閑下來的時候,她便懷著無限的渴望想到,她終於擺脫裡根先生的魔掌了,可是南方的那個橡膠園裡是怎樣一種情景呢?每天半夜酒吧開始營業,客人們如同影子一樣陸續進入之際,埃達就會產生那種幻覺,覺得自己仍在橡膠園裡勞作,而這些客人,就是她那些園裡的同事偽裝的。為什麼老闆總是放這些莊嚴的、深奧的古典音樂呢?會不會裡根先生已經混在這些客人當中來過了呢?也許是因為有了渴望,日子才過得這麼快的,她這樣想。擺脫自己的情人是一件多麼好的事情,瓊不是就擺脫了嗎?在這以前,埃達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一種渴望:渴望一件自己絕對要擺脫的東西或人。這種新型的渴望雖然不能給她帶來滿足,卻能帶來每一天的充實。瞧,瓊過得多麼充實啊。
    瓊的媽媽在走廊盡頭張望。她看到女兒的房門未開,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埃達看見她將手裡握著的東西放到地下去了,是小白鼠。
   
    「埃達,埃達,你覺得瓊幸福嗎?」她焦慮地問。
   
    埃達看見女人衣服上落滿了灰塵,頭髮也很亂,但這一切都擋不住她那種內在的美貌,那種美有點像初生的植物的綠色的美,悄無聲息,卻令人震驚。埃達避開她的熱切的目光,淡淡地回答說:「我看她是幸福的,每一天都對第二天有所期待,不是嗎?媽媽真有氣魄,誰又敢飼養這麼多的小白鼠啊。這真有點像將夢幻變現實呢。」
   
    女人笑了,似乎放下了一樁心事。她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撫摸那些舊家具,好像它們是她的嬰兒一樣。
   
    「它們是舊貨店買來的。她爹爹認定這些是他原來那個家裡流落出來的。但是我有兩個朋友碰巧來樓上看見它們,又說是他們家的舊東西。你說說看,這記憶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記憶就是被人想起來的事吧。」埃達信口開河地說。
   
    女人有點吃驚地看了埃達一眼,走了過去,開始輕輕敲她女兒的門。
   
    埃達覺得自己不便站在那裡,就下樓去了。
   
    老闆不在樓下,櫃檯裡面卻坐了一個人,是那位樣子有點凶的夥計。埃達一直感到不解,老闆為什麼招收了一個這種相貌的人來櫃檯上工作呢?
   
    夥計馬克在擺弄那個破舊的留聲機,那裡頭放出來的仍然是那些音樂,埃達每天聽都聽
   
    熟了。可是在馬克的擺弄下,音樂變成了一陣一陣的怪聲,埃達聽了全身都起雞皮疙瘩。她趕緊轉身想往外走,然而她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是老闆,他正躺在地上讀一本書。他的樣子顯得聚精會神,完全不受外界干擾。由於屋內光線很暗,埃達無法確定那是一本什麼書。現在老闆坐起來了,他慈祥地對埃達說:「埃達,你還記得洪水吞沒你家時最後一刻的情景嗎?」
   
    「我完全不記得了。當時很亂。」
   
    「所有的事都寫在這本書裡頭,」他用雙手將那本像磚頭一樣厚的書抱在胸口說,「不過都沒有明說,是一些謎,要我來猜,這類書都是這樣的。我從家鄉帶了好幾本到這裡來,沒事我就睡在地上讀書。為什麼睡在地上呢?為了方便啊。我只要將耳朵往地上一貼,書裡頭描寫的那些事就會發出各種聲音。我把這叫『聽書』。」
   
    「那麼,我能不能聽書呢?」埃達問。
   
    「你不能,瓊也不能,但瓊的媽媽可以,這種事需要閱歷。還有馬克這傢伙,他也可以。你看,他不是睡到地上去了嗎?他啊,聽的是音樂。那同你聽到的是完全不同的。」
   
    埃達走到櫃檯那裡朝裡看,看見馬克的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團,他正在哭。
   
    「馬克是我們店裡的寶貝啊。顧客們說,他渾身都是音樂呢。」
   
    埃達走出大門,站在「綠玉」的葡萄架下面,全身沐浴在光線之中。
   
    「埃達啊!」瓊在她的臥房的窗口發出帶哭的聲音,她的一隻手用力抓住胸口的衣服,兩眼恐懼地凸出來。
   
    「瓊!瓊!」埃達朝著二樓揮手,她記起瓊的媽媽在房裡。
   
    瓊的媽媽在房裡幹什麼呢?嚇唬她女兒嗎?似乎這個女人一直在暗暗地逼迫她女兒幹什麼事情。
   
    瓊的整個上半身探出了窗外,像要跳窗一樣,一下一下往外沖,但又跳不出來。埃達明白了,是她母親在裡面拖住了她。埃達想,既然這樣,母親為什麼還要逼她呢?也許是因為母女倆生得過於美貌吧,太美的人往往喜歡過一種極端的生活。有什麼東西被從窗口扔出來了,啊,是小白鼠!
   
    「埃達啊,再見了!!」瓊聲嘶力竭地喊出這一句就縮回去了。接著窗戶也被人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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