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五十六

埃達的逃亡生活(2)
   
    由於老闆在樓下叫,她們母女就匆匆下樓了,埃達回到房裡想繼續睡,但一閉上眼就看見泥石流,而她的身體始終是懸空的。於是她坐起來,從窗口朝外看,看見了寂靜的、無人的街道。埃達想,她待在這樣一個城市的死角裡頭,卻還是時常生出要像蛇一樣在周圍潛行的衝動。尤其在夜裡,那些嘀嘀咕咕的顧客們三三兩兩到來之際。有一名男顧客是老闆的朋友,他很少喝酒,他的女友在一旁喝酒時,他便讚賞地看著她,勸她多喝一點。女友往往是紅著臉,用一個指頭指指酒杯,讓他朝裡看。這種時候,他就會欠過身去,認真地將那只酒杯看來看去地看個遍。這名男子很像在她家鄉雨林旁邊住著的那位菜農,也許他真的是那位菜農,不過看上去年紀太輕了。
    埃達傷感地想,她終於逃出了裡根先生的魔掌。如果她還在農場的話,此刻正在像膠園裡忙活呢。有好長時間,她眼看裡根先生擴大他的地盤,心裡頭無端地生出憤怒。她覺得他是個魔王,要將一切化為烏有。在黑夜的霧氣中,當微弱的月光奮力掙破雲層之際,埃達感到了自己對裡根先生的欲望,也許還有愛。他們糾纏在一起,她願意自己化為烏有,同這個男人一起化為烏有。
   
    而現在,她躲進了這個酒吧,她感到,裡根先生是找不到這個地方的。穿行在竊竊私語的顧客當中時,埃達會生出幻覺來,就仿佛腳下是農場那塊浮動的土地。「埃達!」老闆在叫她,因為大門那裡來了一群人。
   
    這一群顧客手裡都拿著草帽,身上有海水和太陽的氣味。他們都不說話,相繼默默地在吧臺上坐下,然後開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們當中的一位女客是埃達在農場的公寓裡的鄰居,看見她,埃達心中吃驚不小。
   
    「難道他什麼地方都找得到?」埃達對女客說。
   
    「是啊,這是命吧。」
   
    她看見了站在對面的瓊,瓊的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許她在聆聽音樂。她的母親在離得遠一點的地方,也將她的臉向著這邊。這母女倆都穿著白色上裝,在這蒙灰的、古老頹廢的環境中有點不協調。她倆注意到了這些「獵人」嗎?她們對他們的到來感到不安嗎?為什麼母親臉上有喜悅的神色呢?好多天裡頭,埃達第一次聞到陽光的氣息了,她情不自禁地做了幾次深呼吸。她做深呼吸時,瞥見那位女鄰居在微笑。埃達立刻臉紅了。
   
    瓊和她媽媽都走開了,但並沒有走很遠。在大堂的盡頭,樓梯口那裡,她倆仍然將目光投向埃達這一邊。
   
    埃達從後門走出去站在小小的庭院裡,有一滴雨珠掉在她的額頭上。低頭一看,鋪著鵝卵石的地上也跳躍著白鼠。酒吧的位置幾乎到了城郊,所以顧客們一定是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裡的。埃達想像著這些人們在黑夜裡趕路的情形,想像著他們心底懷著的渴望,不由得生出一種感動來。她突然想到,當初泥石流發生時,如果有這樣一家酒吧,也許人們就不會向外逃生了吧?家鄉盛產泥蛙,酒吧的牆上,一定掛滿了泥蛙的標本。酒吧裡的人們一定聽不見泥石流在外面發出的轟響,他們只有向內傾聽的習慣,泥石流來的時候,也許他們正三三兩兩地用目光隔著桌子交談呢。
   
    「埃達。」
   
    是瓊。又有兩滴雨珠掉在埃達臉上。
   
    「埃達。」她又說。
   
    「啊,瓊,你今天感覺怎麼樣啊。」
   
    「我感覺,我想找一個黑洞鑽進去,蹲在裡頭想事情。我們酒吧裡有好多這樣的黑洞,你會慢慢發覺的。」
   
    少女的臉在幽暗中看不清楚,她那沙啞的嗓音有種滄桑的味道。埃達記起了她那驚人的
   
    美貌。
   
    「你有情人嗎?」埃達問。
   
    「有的。不過我們很少約會,因為我不能到外面去。啊,我已經有兩年多沒出去了。他是我的同學。傍晚的時候,他就站在對面街上等我出去,但我不想出去,我寧願在店鋪裡做事。這並不是說我就不掛記他了,而是因為我知道只要我走出『綠玉』,那種幻滅感就會把我壓垮。我在店鋪裡幫爹爹幹活,心裡想著有一個人在外面等我,我差不多聽到了他在人行道上來回踱步的聲音,這有多麼好。如果我要弄清我心裡頭的念頭,我就找一個黑洞鑽進去。」
   
    埃達伸出手去,握住了少女冷冰冰的手,她覺得她很可憐。
   
    「但是我的情人卻成了我的仇人。」埃達說。
   
    「多麼奇怪啊,我用力想也想不出那是怎樣一種情景。」
   
    「那是——那是同一個人合為一體,卻又與他為敵。我即使是站在這裡,也能看到農場裡的烏鴉鋪天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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