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五十五

埃達的逃亡生活(1)
   
    埃達想,她終於逃出了裡根先生的魔掌。她坐在吧臺上,叫上一杯紅酒,點上一根女士香煙吸了兩口,感到暈暈乎乎的暢快。
    酒吧的老闆是她的同鄉,40多歲的男人,樣子像一隻老猿猴,兩隻小眼睛總是直視前方。這個酒吧是家庭經營,老闆的妻子和女兒都在店裡幹活。休假的時候,埃達就來這裡幫忙。埃達動作敏捷,頭腦靈活,很能吸引顧客。老闆的妻子很想要她留下,成為他們家庭的一
   
    員。
   
    酒吧在城裡的偏僻處所,門面處綠色的霓虹燈在葡萄架裡頭像鬼眼一樣閃閃爍爍。埃達是偶然走到這裡來的,來了就愛上了這裡,接著又意外地發現老闆是她的同鄉,發現這個酒吧的顧客都很合她的胃口。一般來說,顧客們總是于午夜陸續到來,幾乎每個人都是走路來的,極少有人開車來。神不知鬼不覺的,吧臺上和大堂裡頭就坐滿了。人們板著臉,壓低了喉嚨說話,三三兩兩地討論一些嚴肅的問題。老闆阿文告訴埃達說,這個酒吧的風格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只有那些成日生活在幻想中的人們喜歡到這裡來。他們來了之後就相互傾訴心裡鬱積的那些噩夢,阿文將這稱之為「訴苦」。埃達不是為了訴苦來酒吧的,她是被酒吧的名字吸引來的,她從很遠就看到圓屋頂上用霓虹燈做出的那兩個字「綠玉」。她還記得那天夜裡的情景。她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幾乎逛遍了城裡的大街小巷,最後才來到這個角落。當時她已打定主意,要是這個酒吧再不稱心,她就到某個商鋪的門面那裡,靠著大理石的牆壁睡一覺。然而她找到了她的運氣。
   
    現在,在朦朧的燈光下,耳邊響著許多竊竊私語的聲音,她腦海裡仍然不時浮現出同裡根先生做愛的場面。那些地點有時是在湖邊的草叢裡,有時是在橡膠林中,還有一次竟在大路中間。時間則一律是半夜。她不願到裡根先生的臥室裡去,因為她擔心自己在那種地方會暈過去。她不止一次好笑地想道,要是農場的人知道他們老闆在夜裡變得像一頭獸,他們會作何感想呢?有一位喝得快醉了的女郎在同她打招呼,她是她的老顧客。「我看到你的老情郎。」她湊近她低聲說,「他也在城裡消磨時光。」女郎塗著紫色的唇膏,埃達感到她身上長滿了鱗片。老闆在櫃檯後面忙碌,埃達第一次來這裡時,同老闆談論過家鄉發生的那次山崩。男人顯得很篤定,但他對當時的情形記得很清楚。他老家的人全死了。老闆的妻子是西方人,女兒也長得完全像西方人,但他們一家三口的親密是很少有的。只要有一會兒不在一起,他們就要相互呼喚對方。也許就為了這,女兒也不去上學,就在店裡當招待。這位漂亮的女孩性格沉靜,埃達從未見過她外出同男孩約會。酒吧佈置得很特別,充滿了頹廢的味道。牆壁上掛滿了奇奇怪怪的動物的殘骸,留聲機裡放著嚴肅的古典音樂。大堂裡不怎麼乾淨,好像到處都是灰塵,進來的人一開始總要打好多噴嚏。但這種灰霧騰騰的陰暗環境有種特殊的情調,所以多年裡頭他們能保持不錯的營業額。
   
    從昨天起,埃達就住在老闆女兒房間隔壁的一個房間裡了。這個房間在二樓,要經過長長的、堆滿蒙灰的古舊家具的過道,那些家具裡頭還有小白鼠鑽來鑽去,據說是老闆娘養在那裡的。埃達每次上樓都有小白鼠從她腳前竄過去,所以她總是小心翼翼的。每天上午,當埃達還在房裡睡覺的時候,隔壁房裡總發出一些響動將她吵醒。那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人從高處往下跳,隔一陣就「嗵」地一下。有一天埃達實在忍不住了,就揉著眼起身到隔壁去看。女孩的房門大敞,房裡滿地都是白鼠,至少有一百多隻。她正坐在一張方桌上。
   
    「我從桌上往下跳,訓練它們敏捷逃生的能力。」女孩說。
   
    她又站到了桌子上。地上的白鼠們都顯出機警害怕的樣子等待著,埃達看見它們都在恐懼中顫抖。女孩像跳水運動員那樣往上一跳,然後才落下來。一眨眼工夫白鼠們都竄到了牆根,在巨響中簌簌發抖。
   
    「啊,我爹爹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吧,我叫瓊。」
   
    她紅著臉,跪到地上去吻那些受了驚嚇的白鼠。埃達回過頭來,看見瓊的母親正笑盈盈地望著女兒,她自己的兩隻手裡各握著一隻白鼠。
   
    「我丈夫天天念叨回老家的事,我和女兒只好為此做準備。多麼奇怪啊,埃達竟會來自
   
    我們朝思暮想的地方。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
   
    她說這話時兩眼睜得大大的,埃達從那裡頭看見了無限的寂寞。
   
    「小時候,天天想著在泥石流到來之前逃生的事,像這些白鼠一樣。剛才我看了瓊的表演,就有種回老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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