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子丹尼爾(5)
「你在熱尼婭家變得性情沉穩了。」馬麗亞面露笑容。
「爹爹在街上走來走去的,怎麼回事啊。」
馬麗亞「撲哧」笑出了聲,說:「他卻說是去出差了呢。一個人要是過分沉溺在故事裡頭,就不再有現實的感覺了,你說是嗎?」
丹尼爾看了媽媽一眼,覺得她的眼睛也變得目光炯炯了。
他上了樓,來到父親的書房。他在那張舊式扶手椅上坐下來,環顧那滿屋子的書籍時,便覺得爹爹剛才到這裡來過了。桌上攤開的那本舊書的書頁上畫著一隻貓,旁邊有幾個字:「土耳其貓」。他仔細看了好久,始終看不出土耳其貓有什麼特點,這只貓同他這個城市裡的貓一模一樣。小的時候,丹尼爾有時也溜進這間書房裡來看過。丹尼爾不看書,但是對於書的氣息總是很熟悉。從6歲起他就知道了,沉默的爹爹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雖然爹爹的世界吸引著他,但他從未想到要通過讀書去同爹爹溝通,其實,他覺得自己同爹爹已經是相通的,只是爹爹本人不這樣認為罷了。比如現在他看見書頁上的這只貓,看見「土耳其貓」這幾個字,他就覺得自己已經感到了書中的內容,並隱隱地激動起來。為了平息這種激動,他將書挪開一點。但這麼一挪,他拿過書的右手也有了感覺,一股酥麻的感覺直沖心臟。他一直認為,能沉溺在這麼多的書籍裡頭的爹爹,心臟一定強大得不得了。丹尼爾自己很瘦弱,容易激動,遇事往往不能自拔。他對他爹爹的崇拜是自然而然的。
丹尼爾將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拿下來翻,然後又一本一本地復原。他又一次被書中散發出來的氣息迷住了。那是一種非常熟悉,但又複雜得說不出來的氣息,好像雪天清晨起來看見的窗花,陳年老井旁邊的青苔,然而最像的還是桌上那本書上的插畫——那只土耳其貓。當他專心致志地在那裡翻書的時候,有一個人潛入了書房,躲在一個書架後面,這個人是阿梅。阿梅在那個隱蔽的處所不住地歎氣,她老覺得丹尼爾是那種難以成活的男孩,現在他的這種樣子更證實了她的想法。
「誰在那裡歎氣?」丹尼爾問道,他看不見阿梅。
他忽然心裡有點亂,就將書放好,去找母親。
但是母親不見了,坐在花園裡那張桌子旁的是熱尼婭。熱尼婭眉開眼笑地迎向他。
「每次來到你家,我就忘記了我的肥胖。我現在差不多身輕如燕了呢。」
丹尼爾坐下來,面對著爹爹的書房的陽臺發愣。在那陽臺上,阿梅的身影閃現了一下。他的情緒還沉浸在剛才的書的氛圍裡。
「熱尼婭,你說說看,我爹爹到底在哪裡?」
「他和馬麗亞在一起呢。他倆一刻都不能分離。丹尼爾想過離家出走嗎?」
「我已經決定在這裡做園丁了,怎麼離得開?」
「啊,那並不妨礙。」
熱尼婭將非洲貓抱在她氣墊一樣的肚子上,貓兒馴服地隔著衣服舔著她的肚子。
「丹尼爾,我要給你講講你的媽媽。」熱尼婭看著飛來飛去的紅蜻蜓說。「馬麗亞是一個奇女子,如今已經找不到她這種人了。你想啊,她從前居住的小鎮都已經消失那麼多年了,從那裡留下來的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可她還是初衷不改地同他們對話。在這個城市裡,誰又會將房子建在先人傳下來的宅基地上呢?恐怕只有馬麗亞了。有一天夜裡,我的西伯利亞的未婚夫托人帶信給我,說他等得不耐煩了,還說既然接觸不到我的身體,他就等於是沒有未婚妻,所以他打算去流浪。我讀了他的信之後,哭啊哭的,就哭著到了你媽媽這裡。那時你還在寄宿學校,你家亮堂堂地開著燈,你爹爹出差去了。我以為你媽在臥室裡,我找了又找卻沒找著。可是這樣一找,我心頭的悲傷就減輕了。我坐在你家的廚房裡吃餡餅,心情完全平靜了。這時我就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我順著那聲音找去,最後找到了地下室的洗衣房裡。你媽睡在那個大桶裡,那裡頭裝了很多髒衣服,她口裡不停地、輕輕地呼喚著一個我聽了耳生的名字。她每呼喚一次,從她對面的牆上就響起奇怪的、沙啞的聲音,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熱尼婭,親愛的,你愛你的未婚夫嗎?』她忽然轉過臉來,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說。」
「我站在那裡,我的腦子完全麻木了,緊接著我又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我一疊聲地說:『馬麗亞,馬麗亞,我愛你!你可不要撇下我啊。』」
「你看,丹尼爾,我同你媽媽是多麼的心心相印啊。你媽後來告訴我,你爹爹出差的那些夜裡,她通過那些先人同你爹爹進行了『真正的交流』。當我和你媽坐在這玫瑰叢裡喝咖啡時,我的身體就浮在空氣中了,那真是少有的舒暢!她給我唱『小鎮的麵包坊』,每次我都聽得落淚!兩隻貓跑來跑去的,弄出很多電火花。如果不是外面有汽車的聲音,我倆都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了。丹尼爾,我給你說這些,是要讓你知道,你媽是個固守著舊時代的女人,她的家族淵源很複雜,她為這個又自豪又痛苦。而她,在這片宅基地上又生下了你,這有多麼奇怪啊!」
熱尼婭的話音剛一停下,丹尼爾又看見了阿梅。阿梅悄悄地從大門那裡出去了,丹尼爾喊她,她沒有回應。
「生活多麼美好啊!紅蜻蜓,女孩!」熱尼婭說。
那一天他倆手挽手回到店裡,丹尼爾在一路上好幾次嗅到了西伯利亞吹來的冰風,既凜冽,又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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