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三十八

麗莎的秘密(3)
   
    有時候,麗莎到辦公室去,仔細觀察丈夫。但她從他的身上一點都看不到夜間活動的痕跡。他夜裡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呢?她對他說:「我們可以一起回老家。」文森特卻說:「我也在找你啊,我到過長征的營地了,炊煙未熄,大隊人馬還未離開呢。」
    文森特和他的同事們鑽進汽車時,麗莎看見他身後的黑影留在車門外,車一開動,那東西浮上車頂,如同一個黑色的熱氣球。麗莎簡直看呆了,而她身邊的人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也許他們也看到了。
   
    沒有文森特的夜什麼都沒有,除了嬰兒咿呀學語的聲音。也許那是對他倆沒有後裔的懲罰……他們的二人世界容不下新的生命。麗莎仍舊懷著獨自開拓的願望。有一次她想到,要是沿那條溪水走到頭,也許會有些收穫,因為近來水溝裡出現了一些品種不明的小魚,像是外界湧進來的一些信息似的。她換上長統套靴,拿著一支手電筒,沿水溝摸索著向前走。月黑風高,麗莎隱約聽到了隊伍的號角,聞到了炊煙的辛辣味道,她的血流變得狂野起來。水溝七彎八拐的,她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後山,再往前就是大路邊了。然而水溝出乎意料地中斷了,潺潺的泉水流進一口野井,那口井在離馬路不遠的處所,根本不像一口井,倒像一個水窪,可以想像那平庸的外表下面一定其深無比。麗莎沒有勇氣跳下那口井。她雖然會游泳,但一想到無底深淵和上面的狹窄出口,她就恐懼得腦子完全麻木了。再說誰能擔保啞巴就是走的這條路呢?文森特就更不可能了,不是有人看見他坐在街上的咖啡館裡嗎?穿著長統套靴的她站在路邊,渾身汗如雨下。第二夜她又實踐了一次。這一次她沒走多遠水溝就消失了,流水滲入了地底,她感到自己立足的泥土是柔軟的,她正在往下沉。心裡一急,就地滾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滾出了那塊地方。這時有人在她面前說話,是文森特,他似乎早就來了。
   
    「麗莎,回去吧,這種事不會很快有結果的。家鄉在千里之外的煙霧中,哪裡能一下子找得到呢?」
   
    「可是你,你在找什麼呢,文森特?」她心情混亂地問他。
   
    「我並沒有找什麼,認識你之前我就這樣了。我不會老在一個地方。但我們是在一起的
   
    ,對嗎?」
   
    「是啊。」她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他們當然是在一起的,也許永遠。
   
    她在黑暗中看見文森特朝她伸出一隻手,她用雙手握住那只熟悉的手,將自己的臉貼上去。忽然,她發現這是一隻斷手。
   
    「文森特!!」她淒厲地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地下水漫過她的衣裙,是剛才消失了的山泉。
   
    她濕漉漉地回到家裡。司機告訴她說,文森特已經上班去了。司機布克是做兼職的小夥子,他狠狠地看了幾眼麗莎近乎全裸的身體,看得她臉紅起來。
   
    「沒見過嗎?」她硬著頭皮做出挑釁的樣子。
   
    「沒見過。像您這種。」他悻悻地說。
   
    「哼,到你家鄉去找找吧。」
   
    麗莎說出這句話之後,對自己感到不可理喻。為什麼要他到「家鄉」去找呢?他有家鄉嗎?看來自己是走火入魔了吧。然而小夥子已經走開了,她聽見廚師在屋裡惡狠狠地咒駡,不知道是罵她還是罵司機。
   
    她換好衣服下樓去吃早飯。
   
    「你剛才罵誰?」
   
    「我不知道,」廚師阿炳說,「我就想罵人,這屋裡火藥味很重。」
   
    「是硫磺味。」
   
    「您和文森特先生之間在進行戰爭。我說得對嗎?」
   
    「不對。應該說我和他在共同作戰。你怎麼把基本的事弄錯了呢?」
   
    「我看是差不多的一回事。早上他吃飯時手上流著血。」
   
    麗莎用手掩住口裡發出的驚叫。阿炳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開了。
   
    後來就發生了文森特睡在草地上撒野的事。她仔細看過了他的手腕,那多毛的手腕上並沒有什麼疤痕。當時文森特用色迷迷的眼睛看著她,含糊不清地問:「你是誰?摩洛哥人嗎?」麗莎沖著他的耳朵大喊:「我來自賭城!!」他翻了個身,一邊臉貼著亂草,語言清晰地說:「我要一個有阿拉伯和日本血統的女人,不然你就會看不見我了。」他說完這句話就打鼾了。
   
    麗莎去找喬的妻子馬麗亞談論這事。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去找人談論,可是既然同人談,就非找馬麗亞不可。她到過馬麗亞家裡,她在暗地裡將她的家稱作「樂園」。當時一邁進籬笆中間的那扇木門,她就一陣頭暈,明顯地感到屋內有一個強力磁場。那天下午,在馬麗亞家那塊玫瑰花叢中喝咖啡,麗莎向這個胸有成竹的女人談到了自己那混亂的生活。談話之間,麗莎感到那些玫瑰香得有些怪異,就問馬麗亞這是什麼地方來的品種。馬麗亞回答說來自北方的一個牧場,還說那裡的花卉都是在半空中培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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