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三十一

牧場主金(8)
   
    他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一入夢噁心感就消失了,有一個人在他旁邊慫恿他去看雪蓮花,他不假思索地同他出了門,兩人一道往山上爬。山又陡又滑,許多地方都得手腳並用。金在旁邊警告他說:「隨便見到一個人就同他走,到頭來遭殃的是你自己。」他已顧不得遭殃不遭殃了,因為到了陡坡上,退不下來,一退就會掉進萬丈深淵。可是他也上不去,有什麼東西纏住了他的腳。那個人回過頭來告訴他說,纏住他的腳的是兩隻貓,又說如果他在家裡,同妻子馬麗亞在一起時,要是擺脫了那兩隻貓就好了,現在已經太晚了。「那一次你吃火雞的時候,為什麼不考慮貓們的需要呢?」頭上包著頭巾,看不清臉的漢子開始埋怨喬。喬覺得自己的雙腳在往下滑,止也止不住,他乾脆閉上眼什麼都不管了……
    喬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他躺下來,從皮包裡拿出那本恐怖小說,翻到第一頁。小說的結局忽然就出現在字裡行間了,白髮的海林坐在廚房裡削土豆皮,有一具僵屍始終在玻璃窗外朝她窺探。海林抬起頭來,看見了僵屍,她的眼珠突然不會動了。後來她又發覺,除了眼珠不會動之外,身體的其他部位並無變化。她沒有什麼不方便,還是削土豆皮,將烤好的魚放在盤子裡,用櫻桃做裝飾。穿過客廳裡,她無意中看了一眼鏡子,發現自己的嘴角在流血。後來又有鄰居從開著的門那裡進來了,發出驚叫,倉皇逃竄。海林想,自己多半成了僵屍了啊。這樣一想就有種解放感。
   
    「旅途上看這種書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司機頭也不回地說。
   
    「我怎麼覺得這車子轉來轉去的,老離不開牧場?」喬問道。
   
    「這種地方啊,只要進來一次就再也出不去了。這也不是什麼壞事,你閉上眼,總會到家的。你不是給了我你家的地址嗎?」
   
    「我給了你嗎?」
   
    「是啊。你給的是個錯誤地址,沒有那樣一個地方。後來你的客戶又給了我一個,寫得清清楚楚。你的客戶是連做什麼夢都計劃得好好的那種人。這十幾年,我一直在這一帶來來回回地跑,把他的脾性也算摸清楚了。你想,一個人為什麼要住到半山腰去呢?那個胖廚娘,我聽說她是殺死了自己患病的父親才跑到那裡去的。現在她整天擺弄毛毛蟲,就是為了贖罪啊。」
   
    喬聽了他這一席話後心裡很討厭他,就不再回應。當他再拿起書來讀時,裡面的內容又讀不懂了,連人物的名字都換了。情節似乎說的是一位廚娘報復對自己不忠的情人,廚娘的名字也怪得很,叫「一枝梅」。情人到小飯館來吃飯了,一枝梅端著一鍋滾湯朝他潑去。那鍋湯沒潑到男人,全潑到她自己身上了。一秒鐘之內,她的皮和肉全落到了地上,只剩下一副骨架立在餐廳裡,男人死死地盯著面前的白骨……接下去是對「一枝梅」這個名字的解釋,書中說這是個東方名字,廚娘是東方某個島國的人,事情發生在古代,廚娘的身份是在妓女和良家婦女之間,而那個情人,是一個真正的嫖客。那個情人經歷了廚娘事件的變故之後就完全瘋狂了,他將廚娘的那副骨架弄回家,請人做了個玻璃櫃,將它放進去,從外面鎖上。從那之後每次他同女人鬼混時,眼睛總看著玻璃櫃裡頭的東西。他的玻璃櫃長期放在床邊。喬看到這裡笑起來,覺得這種小說太誇張了。不過他還是想知道那玻璃櫃的下落,想像著那副骨架穿上輕盈的和服夏裝會是什麼樣子。
   
    車子越開越快,喬在後座上坐不穩了,他覺得這個司機在玩車技,又覺得他居心叵測,恐怕要出事。有一刻,喬看見他同窗外的某個人招呼,喬急忙向外看,看見那人居然是金,金站在齊腰深的草叢中,一身獵裝打扮,帽子上插了很多孔雀羽毛。
   
    「你弄得我沒法休息了。」喬抱怨道。
   
    他放下車窗的天鵝絨簾子,決心什麼都不管不顧,連自己的性命也不管了。他想,司機是沒有理由要他的命的,完全沒理由。他愛表演的話讓他去表演好了,草叢裡頭裝扮成孔雀的那個人也許是他的觀眾呢。此時,喬對馬麗亞的渴望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他回憶起那天夜裡,她房裡那些螢火蟲一般閃爍的紫色小燈,她那略微衰老鬆弛,卻又沸騰著欲望的軀體
   
    。那種場面令他發窘,他儘量不去想那個場面,這些日子,他幾乎忘了那天夜裡的事。可是此刻,馬麗亞的軀體咄咄逼人,乳頭豎立的乳房好像要堵住他的鼻孔,將他窒息。喬的身體迅速地萎縮了,他隱藏在後座的黑暗之中,再也感覺不到危險的車速。他聽見司機詛咒了一句什麼,忽然就停車了。
   
    「你不在家的那天,下過一場冰雹。第二天早晨玫瑰開得更旺了。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喬?」
   
    「不能,親愛的。」
   
    馬麗亞離開他的床邊,默默地到樓下去了。喬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看著前面的牆壁,赫然發現了牆上的新掛毯,那上面正是穿和服的骷髏,和服上滿是春天的花朵。掛毯那麼大,差不多占了半面牆,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織的呢?喬心裡充滿感激,但性的衝動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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