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三十

牧場主金(7)
   
    「你的房子真美,建在那種地方,就像一種魔術。」喬讚歎道。
    「那並不是我的房子,我只不過是一個房客。」金若有所思地皺緊了眉頭。「我告訴過你,房子沒有地基。這就是說,它不是蓋起來的,它原來就在那裡。就比如你,要是願意的話,也可以成為房客的。」
   
    「可是我有自己的家,我的妻子叫馬麗亞,兒子叫丹尼爾。我必須每天去推銷服裝,維持生活。」喬說這話時覺得自己的聲音很虛假。
   
    金看了他一眼,說:「這並不妨礙你去做那件事。你不是已經練出了在工作中閱讀的本領嗎?我原來也是有工作的,我是個園藝專家呢。」
   
    喬想起那些蛀蟲,肉麻了一陣,終於忍不住詢問他。
   
    「那些個小東西,本來花的種子裡頭就有,我只不過是用了特殊方法讓它們發育起來罷了。我愛溫室裡的工作,先前我當園藝師的時候,做的都是表面的活計,現在這種工作是越來越有趣了。你看見野兔沒有?它在同鷹鬥智呢。我尋找過鷹的家,從來也沒找到,可見並不是在那座山的懸崖上,而是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說,東方。」
   
    「花的種子是從哪裡買來的呢?」
   
    「我不知道,我是從本地報紙查到那個苗圃的。但是那個地址是假的,根本就不存在那樣一個地方。奇怪的是我寫信過去,他們就寄來各式各樣的種子。這類事都同我的家鄉有關,我是這樣想的。」
   
    又是一天過去了。此地沒有黃昏,夜是突然降臨的,一瞬間,喬就什麼都看不見了。金一把將他拖進車內。車燈切割著四周的黑暗向前行駛,一會兒就到家了。
   
    金腳步匆匆地走進餐廳,喬也跟了過去。他們看見廚師依然躺在地上。金彎下腰看了看她,對喬說,「她受了重創。」然後他自己到酒櫃裡拿出他們喝過的那種酒來,他給喬倒了一大杯。喬喝了幾口,便看見房裡的黑影出現了,那都是些極其高大的漢子,他們的頭部頂到了天花板。其中一個一伸手就將裝著馬蜂的提籃往自己頭上一扣,頓時滿屋蜂子亂飛。喬連忙脫下外衣,用它緊緊裹住自己的頭,靠牆蹲下。他聽到漢子在他旁邊說:
   
    「真舒服啊,為什麼有人要拒絕這種幸福呢?」
   
    喬在心裡猜想,屋裡的人身上一定爬滿了那惡毒的蜂子,因為這些人全在呻吟,似乎很痛苦。有人在喊「媽媽起來了」,那大概說的是廚師。真的是她,喬聽到了她的吼聲,像一種說不出名字的獸的吼叫,既痛苦,又充滿了渴望。喬被深深地感染了,他拿下外衣站了起來。屋裡卻沒有人,只有黑壓壓的蜂子在亂飛。一會兒他的臉就腫得很大,頭也開始發暈。這時有一雙手將他拖出餐廳。他的雙眼腫成一條窄縫,他從縫裡看見了頭髮蓬亂的廚師。
   
    他被帶到客房裡,臉上被塗了一種有香味的藥水。
   
    「來這裡的人都不害怕馬蜂的襲擊。」
   
    說話的卻是金。真奇怪,剛才是廚師將他領到房裡來的呀。
   
    「廚師在哪裡?」他問。
   
    「她呀,還睡在餐廳的地上接受馬蜂的安撫呢。」
   
    喬摸了摸自己腫得不像樣的臉,又聽到了那種獸的吼叫,並且叫得同剛才不同,似乎是在撕咬中發出的聲音。金也在傾聽,金說:「廚娘是那種能豁出命去的女人。家鄉留給她的是一個噩夢,這幾十年她都生活在噩夢裡頭,她對我說,她永遠都不想醒來。」他又說:「她不是不會說話,她不願意說。一個會這樣叫的人難道還會願意說話嗎?所以她才成了這裡的房客呀。」
   
    金讓他躺到床上去,可是那張床已經被那些黑貓佔據了,一共有十多隻,全都蹲在被子上面。「生活是沒法挑挑揀揀的。」金一邊說一邊將他往床上一推。他倒下去之後,貓們就都圍攏來舔他臉上被蜇傷的地方,那些熱辣辣的、有肉刺的舌頭令他感到十分噁心。他也想吼,就幹吼了兩聲。
   
    「這就對了嘛。」金在旁邊說道。
   
    他聽見金悄悄地出去了,掩上了房門,卻未離開,在門口同什麼人講話。每當金的聲音提高一點,這些貓就在他臉上狂舔,有兩隻還嘗試著咬他的臉頰和手腕。於是他又幹吼兩聲。喬一直不喜歡太接近貓,他在家時覺得這種陰沉的動物隱藏了莫測的意志。可是現在他渾身無力,困得厲害,只好任它們擺佈自己了。他自己也得到了好處:被蜇傷的地方疼痛正在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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