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場主金(6)
喬低下頭尋思:金是不是指自己這些年的閱讀呢?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倒的確去過了東方的國家,可以說,他對東方的故事情有獨鍾。當他將所有的故事連成一個網絡時,中心廣場上便出現了和服和牡丹花。那時,在繁忙的銷售工作中,他還能輕易地進入到自己的故事裡頭,似乎大半就因為那些和服和牡丹花。在日常生活裡,他從來不認識來自東方的女人,而以他保守的性格,他也不會對陌生的女人產生性妄想。可是到了故事裡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不止一次地對身著和服的少女和婦人產生過強烈的衝動。
但是金是如何知道這個的呢?或許他同他以前真的見過面?喬以前不可能料到在國內會有人在同他虛構同一個故事。據他觀察,文森特和裡根是知道世界的雙重性的,但他們好像無法完全進入他的故事。他同他們的日常接觸太多了,不可能完全敞開內心。除了工作上的朋友,喬並沒有別的類型的朋友。這時喬又想到了馬麗亞。近些年來,馬麗亞也在虛構自己的世界,馬麗亞和喬是平行發展的。但偶爾,喬感到自己在她的掌握之中,那種瞬間會令他產生沮喪感。這個金,這個喬的長期客戶,他過的是一種很難解釋的生活,他無羈無絆,早就構造了自己那錯綜複雜的世界。喬一來到這裡,就感到自己在自投羅網。然而他心甘情願。這才是他自己的故事啊,難道不是嗎?
廚房裡傳來竊竊私語,金說是那女人在對廚師說話,已經說了好久了,她們之間有交流的願望。那麼廚師也說話?喬問道。不,廚師不說,就那女人一個人說,她有說的欲望,廚師有聽的欲望。金說這句話時,他倆走進了餐室。他們吃飯時金告訴喬說,女人們在廚房裡吃。喬感到很遺憾,他希望那女人露一下面,他就可以知道她是否穿和服。而現在,他不好意思向金打聽。
「落冰雹的時候,她正在路上,她的吉普車拋錨了。後來她自己設法修好了車。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東方女人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女人。」
「她的目的是什麼呢?」
「來看看我的草場。說不定還想騎那匹豹子呢。我從未見過她,這次也沒有,因為她蒙在黑布裡頭。你沒想到吧?」
金說這話時顯得有點心神不定,整個表情呆板起來。這時廚房裡發出一陣大響,他驚跳起來,臉變得慘白。
廚師探了探頭,然後進來了。她是來收拾餐具的,她走起路來有點搖搖晃晃的。喬以為她要來收碗碟,可是她站在桌旁不動,兩眼發直。過了一會兒,她就挨著桌子慢慢倒下去了。喬想過去扶她起來,金拉住了他,說:「不要動她,她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衝擊。讓她自己恢復。」
「實際上,我和她是老鄉,我的村子和她的村子只相隔一公里路,每次風暴起來時,我和她都有點傷感,但是我們倆都是那種決計永不回頭的人。她是丟下她患了絕症的父親跑到這個國家來的;而我,隨父母來這裡後就再沒有回去看過。我寧願爬上山頂,站在冰雪裡頭眺望我的家鄉。昨天來的女人對她說,她是她的繼母,是根據她父親的遺願找到這個牧場來的。一開始我認為她在撒謊,因為廚娘的父親一定早就去世了,即使沒有患絕症也不可能活這麼久。而這個裹在黑布裡頭的女人,從她露出的手和腳來看,年紀並不老,怎麼可能是她的繼母呢?然後,我沒有預計到的事發生了。這個女人站在那裡對廚娘說話,她說出了一切,所有的細節,廚娘兩眼淚汪汪……啊,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離奇的事呢?總之,昨天到今天,對於這個房子裡面的兩位長住者都是很奇怪的體驗,因為通過這個女子,我們又同我們甩在身後的過去相遇了。這,並不是什麼好事。」
金的臉上恢復了血色,雙手也不發抖了,他似乎打定了某個主意。
「那麼,她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呢?」喬問道。
「她?她是個索債者。她已經走了。我這個家從此被她帶入黑暗。」
他們離開餐廳時,廚師還躺在地上。金說女人帶走了廚師的魂魄,真難以想像廚師今後漫長的日子該如何過。不過也不用過於擔心,因為他又從外地訂了很多盆花種子,現在的溫室要擴大,光是這些個花就夠她勞作的了,沒有多少時間來回憶往事。再說氣候也在變化,風暴越刮越頻繁了。他這樣一說,喬的腦子裡就出現那些帶蛀蟲的盆花種子,立刻就覺得脖子上癢癢的,渾身的皮膚都不舒服。
金終於領喬參觀他的草場了。當他們躺在草地上,看著那些鷹在空中滑翔之際,金又露出他血紅的牙齦,做出猛獸的表情。
「你的那些羊在哪裡?」
「啊!」他如夢初醒似的回答,「你還沒明白嗎?它們在我的夢裡。」
「原來這樣。」喬有些失望。
後來他們開著老破車走走停停的,草場可真夠大,幾乎沒有邊界,草原也不過如此。從遠處看,金的家所在的那座大山顯得十分怪異,孤孤單單地從地上突起,周圍全是草地。喬看來看去的,始終沒發現河流。莫非山頂的那些積雪從來不化?看著這寂寞的獨峰,喬的眼神就有些迷離。幾十年以前,金的全家移民到這個國家來。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呢?金說他沒有牛羊,也沒有工人,那麼他為什麼要定做那麼多的工作服呢?也許金的父母是很有錢的人,所以他才能把家安在這種怪地方?照金的說法,住在此地「不是為了脫離人民,而是為了更好地融入到人民中間去」。這種近似詭辯的說法讓喬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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