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二十八

牧場主金(5)
   
    小夥子的臉上立即出現了表情,他似乎很好奇。可他還是不開口,只是將腳鐐弄出一陣一陣的響聲,將耳朵偏向喬發出聲音的地方。他聽到的究竟是什麼呢?喬對這一點感到很沒把握。這時喬的耳邊響起的,卻是金的說話聲。
    「整個花園都在我的房子裡。西邊的宮牆下埋著一本書。」
   
    喬根據太陽的方位判斷出西邊的位置。西邊的那一段宮牆就像火一樣燃燒,喬望了一下眼睛就被刺痛了。他想,既然花園是在金的房子裡,他也就不必瞎走了。他在草地上坐下來。在他的右邊,雪松下面的小夥子將一本書貼在自己的胸口上,喬覺得那紅色的封面很眼熟。於是他又站起身,向小夥子走過去。
   
    「這是你的書。這裡頭有一個殘忍的謀殺故事,可是我已經決定了不把它看完。誰會將這樣的書看完呢?」
   
    他說話時又將腳鐐弄出一連串的響聲。
   
    「我的書是關於一位名叫海林的少女的。我想,她的外貌大概不醜,她父母是做生意的,不在家……」喬說。
   
    「啊,你只讀了一個開頭吧?那是個假像,真正的故事在後面。這樣的故事裡頭沒有主角。你把你的書拿走吧。」
   
    他將書遞給喬。喬感到手裡的書輕飄飄的,翻開一看,原來只是一個封套,少女海林在封面上咧著嘴笑得很難看。
   
    喬沿著宮牆一直走,耳邊金的聲音就越來越響亮了。這使他明白,自己不過是在繞著金的屋子轉。到後來,金的聲音沉寂了,淒厲的貓叫聲震得他腦子發昏。「馬麗亞,馬麗亞,寬恕我,寬恕我,我到了哪裡?」喬語無倫次地自語道。草地和雪松都消失了,宮牆也在昏暗中變得斷斷續續,然而前方有日本女人身著笨重的和服的背影,好像是三個人。
   
    「你在這屋裡整整轉了一天,你竟然可以一邊走一邊讀書了,這可是硬功夫。」
   
    金說話時臉上又顯出那種殘忍的微笑,喬儘量不看他的臉。
   
    「我對恐怖小說向來敬而遠之。」金又說。
   
    喬將手中的書翻到中間,走到窗前去讀了一段。還是說的海林的故事。中年的海林坐在她的繡房裡繡一隻紅蜘蛛,樓上響起她父母焦躁的腳步聲。那是兩個失去記憶的老人,他們從遠方歸來的第三天,海林就毫不手軟地將他們囚禁在樓上的一個大房間裡頭了。「毫不手軟」四個字下面加了著重號,喬將這句話讀了又讀,從多方面去領悟它的意思。「喬,你回家以後會不會致力於種玫瑰花呢?」金這樣問他。
   
    他靠近他時,喬就看清了他身上那件深色睡衣的圖案。那是一些模樣猙獰的臉譜,沒有任何一張臉是舒展的,有的嘴裡還有長長的尖牙,牙齒上有血。喬還聽到了嬰孩的啼哭。
   
    由於喬沒有回答,金又追問道:「如果反復地閱讀,能不能將故事變成現實?」
   
    當金湊近他,露出他從未見過的奇怪的長牙,還將右手朝他臉上伸過來之際,喬終於忍不住大叫了一聲,眼前一黑。
   
    過了一陣,喬慢慢恢復知覺了,這才記起自己一直在讀那本恐怖小說,一直坐在窗臺上。在房子的正當中,金和廚師正在觀看一隻很大的花缽裡頭的種子。廚師的胖手掌心裡頭躺著一粒蠶豆那麼大的種子,不知道是什麼花,她將手掌舉到窗前的亮光裡。喬這下看清了,褐色的、飽滿的種子裡頭有一條蛀蟲正探出頭來。金「嘿嘿」地笑著,讓喬看他從花盆裡掘出的另外兩粒種子,那裡頭也有兩條同樣的蛀蟲。
   
    「這是我們在溫室裡頭培養出來的,這些小東西並不影響花朵的開放,說不定花兒還因此受益呢!你家裡的那些玫瑰花,實際上是開在我們的夢裡頭的,你看見它們怒放,那只是假像罷了。你讀的這本小說裡寫得清清楚楚。」
   
    「我太膽怯了。」喬說,「只好站在宮牆外,臺階下。」
   
    他們談話時,廚師弓著腰將花缽搬走了。金看著她肥胖的背影,贊許地點頭。他告訴喬說,昨夜家裡來了個客人,是女客,這位客人不打算上山,只不過是來看看他的草場的。聽了金對客人外貌的描述,喬總覺得來人有可能是馬麗亞。可是金說了個另外的名字,還說她有怪癖,是東方女性,絕不會輕易在陌生人面前露臉。
   
    「啊,又是東方!」喬歎道。
   
    可是金盯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恐怕是來找你的?」
   
    「不會,不會。我不認識東方女人。」喬用力搖頭。
   
    「你卻到過她的國家。」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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