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膠園裡發生的事(8)
麗莎進入夢中了。在夢裡,她用不著去找文森特,因為他像獵狗追隨獵物一樣追隨她。有文森特的地方就有乞丐,乞丐虎視眈眈,卻並不向麗莎要求什麼。麗莎在那種小巷縱橫交錯的地方儘量亂鑽,她在同文森特進行智力比賽。但是文森特以不變應萬變,他總是從地下冒出,如同一朵蘑菇雲升起,雲一散,他就站在那裡了,被一大群乞丐圍著。中途麗莎也醒來,望著抖動不休的,印著棕櫚樹的窗簾一陣陣高潮湧動,然後重又跌入光線幽暗的虛幻之中。
「文森特!文森特!你不寂寞嗎?!」她用力喊,但並沒有聲音。
她想,真空是不傳遞聲音的。她幾乎要絕望了。
然而遠處的文森特向她聳了聳眉毛,做了一個意義含糊的手勢,那些乞丐就朝她發出猥褻的大笑。這時麗莎就懷疑自己是否沒穿衣服。她沒法確定,因為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她記起在農場裡的那次裸體,那次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文森特為什麼非要同乞丐在一起不可呢?當他走近時,麗莎看見他的臉上也有乞丐那種猥褻的表情,她不由得臉紅了。文森特停住腳步,似乎不想和她靠得太近,他在想什麼呢?他,龐大的、井然有序的服裝公司的老闆,竟然隱身於黑洞洞的地道裡頭,與乞丐為伍了!麗莎為最近滾滾而來的訂貨單感到擔憂……
窗外有水鳥在叫。他們這棟房子在市中心,哪來的水鳥呢?
「夫人,那不是鳥,是我在你窗外練口技呢。」
布克滿面笑容地坐在她面前,他顯然已從昨天的疲勞中恢復過來了。他的樣子有點古怪,額頭上粘著一個很大的蜘蛛標本。
「農場的禮品。我現在日日夜夜都在蛛網之中。我在飯店門口抓到它的,我一抓到它,它就死了。我和我的情人一塊將它做成了標本。它那個巨大的蛛網啊,真像一床蚊帳!」
文森特其實仍舊在公司的總部上班,從農場回來之後,他形容自己的心態是「心靜如水」。中國女人(這回是中國了)到他的辦公室來過一次。她並不穿緞子旗袍,她穿得像清掃街道的工人,上衣口袋裡還插著一支筆。她進來之後就熟練地繞過桌子,坐到了文森特的膝頭上。她從口袋裡抽出筆,在桌子上寫字。她寫出的字像那種四四方方的房子,穩穩地釘在紙上,單個卻又相對獨立。當文森特湊近去看時,看見紙上什麼都沒有。文森特感到女人的身體輕得異常,她扭過身來盯著他時,他看到她的黑眼睛裡頭也有四四方方的房子。
他的欲望又被這奇特的女人激發起來了,但是他坐在那裡不動。他覺得只要自己一動,這女人就會消失。他想,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心靜如水」吧。有烏鴉落在街對面的屋頂上,弄出一陣響動。女人吃驚地站起身,向外走去,文森特也跟著她走。後來他們就到了她的家裡。文森特認為那是她的家,否則會是什麼地方呢?那是24層樓上一間陰暗的房子,牆角有一隻巨大的蜘蛛在結網,文森特覺得那只灰綠色的蜘蛛很面熟。他們倆躺在那張雙人床上頭,但是他們的身體並沒有接觸。
後來,他就天天下班後到24層樓上去,他忘了自己應該回家的事了。白天的工作是很繁忙的,公司日益壯大,廠房內機器轟鳴,廠房外車水馬龍。文森特並不想擴大業務,形勢的發展卻由不得他,他看見自己的事業正在向四面八方擴展,就如同喬所透露的他的那個故事的背景一樣。這些日子,當他在公司裡看見喬時,總覺得迷惑:他的公司裡怎麼會有像喬這樣的員工呢?他一直在心裡將喬稱作「雙面人」。在裡根的農場裡,當欲望在虛幻之中令他痛苦不堪時,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喬,以及喬藏在辦公室的那些書籍。也許,喬不是偶然到他公司來任職的?可是關於20年前的那件事,他實在是記不清了。惟一留下的印象是當時的喬不愛說話,一開口就變得憂慮重重。
中國女人從來不說話,文森特猜測她擁有的是另一套語言系統。她的房門總是虛掩的,他一推就進去了。有時她坐在床上,有時她坐在窗前,坐在窗前時,文森特站在她身後就看見外面的空中有許多方形字塊,那些字塊移動著,很繁忙似的。女人是勻稱的中等個子,同以前那位黑衣女郎一樣看不出年齡,文森特將她看作自己的情人,可是他一點都不急於要同她有身體上的接觸,他無端地覺得那樣一來就會墜入無底的虛空。他雖然每天看見她坐在24層高的老建築物裡,還是禁不住猜想,她是不是從南邊裡根的農場裡來的呢?裡根的農場的地理位置雖然在西方,那裡的風景卻有濃濃的東方味,所以他才會去那裡追尋他夢裡的東方女人吧。她看起來是如此的寂寞,清心寡欲,如同一個夢。也許她真是另外一個女人(比如說阿拉伯女人)的夢?文森特覺得,這個陰沉沉的城市裡一定隱藏了好多這類女人,他不是已經有過好幾個了麼?她們有的寄住在三流旅館裡,有的在偏僻的小街上巡遊,還有的就像這位中國女人一樣在某棟高樓裡擁有一間房子……文森特有點神思恍惚,有點頭暈,他扶著大櫃站穩,便看見那女人露出牙齒沖他笑。她的牙齒有點發黃,好像是抽煙所致,但房裡並沒有香煙。女人做了個手勢,讓他坐在床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