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二十

橡膠園裡發生的事(7)
   
    兩個女人沒有談論各自的家鄉,卻談起了非洲的大沙漠,和沙漠邊上的帳篷裡的生活。對於那種從未有過的生活,兩個人都懷著出奇強烈的願望。埃達用手裡那把大鐮刀在蘆葦叢裡揮來揮去的,麗莎問她砍什麼。
    「有什麼砍什麼,反正要斬斷一些東西。」
   
    麗莎低頭一看,看見自己那只鞋被她幾乎斬成了兩半。
   
    「過不多久你就會不要這只鞋了。」埃達冷漠地說。
   
    她的話令麗莎震驚。她坐在那裡發呆,沒注意到姑娘的離去。
   
    遠方有一輛車向她開過來,像一隻深藍色的甲殼蟲,在這金色的大地上十分惹眼。麗莎無緣無故地有些緊張。她站著不動,因為她的鞋已沒法走路了。車子緩緩挨著她停下,窗口伸出司機布克戴涼帽的頭。這不是她的車,她的車是奶黃色的。但她還是上了車。
   
    「我們的車到哪裡去了?」
   
    「這就是我們的車。」布克說。
   
    「怎麼會是這種顏色呢?」
   
    「那是您的眼睛患色盲了,在這裡待久了的人都這樣。」
   
    「你以前來過這裡?」她吃了一驚。
   
    「是啊。這裡差不多就同我的家鄉一樣。對您來說也是這樣吧?他們都說農場主十年前就瘋了。」
   
    麗莎回憶起銷售辦公室裡那位神情冷淡的紳士,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車子駛過裡根家門口時,布克朝外探了一下頭。他滿臉迷惑,若有所思地吹著口哨。麗莎看見裡根從屋子裡走出來,他的背影像被攔腰斬成了兩段似的,中間有一截空白。他手裡拿著漁具。
   
    「我們大家都往這裡鑽,是因為這裡的泥土會燃燒。」布克又說。
   
    「你怎麼知道?」麗莎好奇地問。
   
    「我昨天試過了。這裡這些金黃色的土就和煤一樣。神奇的土地啊。」
   
    他突然顯出昏昏沉沉的樣子,麗莎擔心他會將車翻到溝裡去。
   
    車速果然加快了,車子就像子彈一樣在燃燒的土地上狂奔,而布克,滿不在乎地伏在方向盤上打起鼾來。麗莎身上汗如雨下,她知道車子已不在馬路上了,這從輪子的顛簸就可以感覺得到。她用力推布克,布克還是繼續睡。再看車速標示,那根指針卻已失靈了。「也許會沖進海灣裡頭去吧?」她腦子裡冒出這個念頭。她看不清外頭的景物,她眼裡一片火海,車內酷熱得不行。
   
    「布克!布克!」她聲嘶力竭地發出尖叫。
   
    布克動了動,咕嚕了一句:「不要那麼衝動,很快就完了……」
   
    麗莎想,原來他在自殺啊。情急之下她想跳車,車門卻怎麼也打不開。
   
    正在她手忙腳亂之際,車子「咚」地一聲停下了。布克還是沒有醒,她一下子打開了車門。一陣熱浪撲面而來,太陽還是那麼厲害,他們的車停在一片桃樹林裡,那些樹都在燃燒,火光沖天。麗莎連忙躲進車內。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燒起來。」布克說這話時臉上有種歉疚的表情。「我們快出農場了。都在傳說死了一個女工,一定是身上著火跳進海裡的吧。」
   
    回家的路上麗莎睡著了。她做了很多夢,但是夢裡的背景太黑,什麼都看不清楚。醒來時布克告訴她,她一直在喊一個叫埃達的姑娘。他問她,那姑娘是誰?名字聽起來很耳熟。她告訴他說是裡根的女朋友。布克聽了後驚奇得合不攏嘴了。「誰都知道,那個男人是沒有實體的。只要問問農場裡的人就知道。」麗莎平心靜氣地想,沒有實體又怎麼樣呢?布克仿佛聽到了她心裡的話,接下去說:「沒有實體,就可以在火海裡穿行。」
   
    麗莎歎了口氣,說道:「埃達是什麼樣的女人呢?」
   
    她和布克回到了家裡,但是文森特並不在家。屋裡保持著她離去時的樣子,沒有顯出有人來過的跡象。麗莎覺得,也許文森特已從這個家裡消失,成了一個居無定所的人了。雖然文森特不在家,麗莎還是嗅到了他的氣味,那是一種以前沒有聞到過的,類似麻醉藥的氣味。籠罩在這種氣味當中,她和丈夫離得更近了。也許文森特就待在貧民區的某個地道裡頭,那種地道像井一樣斜著向地底延伸,沿途有一些蠟燭頭在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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