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十九

橡膠園裡發生的事(6)
   
    裡根醒來時,阿麗已將餐廳收拾得乾乾淨淨的了。裡根問她關於埃達的事,阿麗有點驚訝地揚了揚眉,說:「埃達剛剛來過了,來找我借一把鐮刀。」
    「農場裡有人落水了嗎?」
   
    「是誤傳,這些日子流言滿天飛。」
   
    裡根腦海裡浮出埃達手執鐮刀的形象,心裡悸動了一下。
   
    「阿麗,我有沒有和人簽過一種那樣的合同,我是說,讓人在農場裡蓋房子的合同?我為這事很煩惱。」
   
    「有這事,你後悔了?」
   
    「啊,並不,這種生活,不是需要一種外來的力量來打破嗎?」
   
    他看了一眼窗外,外面仍然是陽光燦爛。有一些鷹在天空裡盤旋,那是不是因為發現了死屍呢?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他的農場真是太大了,要讓他面面顧到簡直就不可能。前些年他買下了相鄰的農場,讓它與自己的橡膠園農場連成一片。那裡原先是一個多種經濟作物的農場,剛一買下他就後悔了。從那以後,他一次也沒去那邊視察過,而是全盤交給經理去管理。他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做不了這麼多事了。那麼為什麼還要買呢?看來他買下的是一個終生之謎。這些鷹就是從原來那邊的農場飛過來的,就好像它們也得知了主人更換的消息似的,在這之前它們從不飛到他的領空來。他知道,與他表面擴張領土的同時,還有一種擴張是在地下進行的,不為人所知的。那種看不見的擴張,他可以感覺得到,卻很難形容。當他為了生意上的事去城裡面時,擴張的感覺就變得強烈起來。他在那陰暗狹長的街道上走著,便走到另一個世界裡去了。比如那個非洲女人,清潔工,就是屬￿另一個世界的,裡根無論如何不能理解她那種欲望和她對自己的鄙視。
   
    「埃達借鐮刀幹什麼?」
   
    「她說割草。她總是有些奇怪的舉動。」阿麗歎了口氣。
   
    「阿麗幹嘛歎氣啊?」
   
    「一想起這孩子能從那種地方跑出來,就覺得不可思議啊。你能想像山洪暴發的情景嗎?」
   
    「不能。我在夢裡說,落吧,落吧,讓山洪暴發啊,可是這種地方只有小山包,怎樣暴發呢?總要問問埃達才好。」
   
    「埃達早忘記了,那種事沒法回憶啊。」
   
    麗莎在前方的柏油馬路上飛跑而過,她身上的裙子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了。裡根覺得那是一種沒有目的的奔跑。愁雲浮上阿麗的臉,她悶悶地走進廚房,想起那個女人的悲哀的故事。
   
    他們兩個人同時聽見樓上的腳步聲,但是樓上並沒有人。他們凝神細聽,一個站在臺階上,一個站在廚房裡。那不像是人的腳步聲,有點像大鳥,也許是鷹。裡根想,難道屍體的味道是從樓上散發出去的?有人從樓上飛跑而下,這回是人,是馬丁。
   
    「馬丁!!」
   
    「什麼事,裡根先生?」他紅了臉,將手裡的一大包東西藏在背後。
   
    「你就不怕鷹嗎?」
   
    「當然怕。」他笑了起來,「但是沒地方躲啊。它像鍘刀一樣落下,鍘到你身上,你立刻就身首分離,根本不會有時間思考的。」他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提高了嗓門,好像在嘲弄。
   
    這回輪到裡根臉紅了。在空曠的平原上,他有過被鷹追趕的經驗。他又一次想起了埃達借去的大鐮刀。在那個昏沉的夜裡,地底響起的悶雷震得他的腦子裡成了一片漆黑。他對自己說:「高潮便是地獄,因為沒有得到緩解的快感正在消滅肉體。」
   
    「好呀好呀。」馬丁又笑了笑,他似乎看見了裡根的思想。
   
    麗莎在烈日下疾走,她的腳上都走起泡了,還是停不下來。農場的土地下面到處都有人在講話,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聲音。她想,要不了多少天,她就會對地下的這些聲音熟悉起來的。夜裡她有時候睡在橡膠林裡,有時睡在湖邊。那些蛇已經不來侵犯她了,它們離她遠遠的,然而她還是清晰地聽見它們潛行的聲音,它們一群群潛向地心深處。她想起了文森特。文森特是什麼呢?他是她的夢,她的長年不醒的夢。而文森特自己又是生活在夢裡的。她記得他對她說,他要去他夢見的農場。於是他就這樣來了,然後他又走了。而她,追隨他夢中的景物,就迷失在這些景物裡頭了。現在她變得多麼強壯了啊,文森特一定認不出她了。淩晨的時候,她同埃達進行了一次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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