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膠園裡發生的事(5)
「你的鑽戒啊,在蛇的肚子裡,我向你保證。」
女友是于睡夢中向埃達說出這句話的,當時她還緊緊地握住了埃達的手,就好像很清醒似的。埃達知道她在說夢話,她輕輕地抽回自己的手,溜到紗窗那裡向外看。下午的太陽正是最毒的時候,蚊蠅在紗窗外掀起瘋狂的大合唱。馬路上,蛇的大軍正頂著烈日向這座公寓樓開過來,有些已經進了大門。埃達心裡想,樓裡一定已經有了大批的蛇了,所以她現在絕對不能回到自己的房裡去,因為一開門就可能受到圍攻。其他的人也一定在睡午覺,這個時候,農場裡的一切都在昏睡,只除了蛇。
埃達隱約地記得同裡根在一起的那一夜那種亂蛇狂舞的情景。性交的回憶有點恐怖,因為弄不清是人還是蛇,身體下面的土地變得熱烘烘的,不斷膨脹起伏……後來似乎是她先跑掉了,因為欲壑難填,或者說因為欲擒故縱。當時她聽到裡根在她上面咕嚕了一句,「發情的母猩猩。」他說完這句後,頭顱一下子就消失了,沒有頭的身體在痙攣顫抖。這個男人無所不在,但又沒有實體,埃達感到她那敞開大口的子宮已變得無比的瘋狂……
她不願意舊夢重溫,她知道舊夢滿足不了她,從山洪吞噬她的小屋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了這一點,所以那天夜裡的事,她是沒法弄清了。除非再造新的夢境,像門外這些花招百出的毒蛇一樣。來農場的第一天,她舒展著年輕的身體站在那棵最高的椰子樹下面時,便看見了草叢裡那些忽隱忽現的蛇,那時她的直覺便告訴她:這裡就是家鄉,也是葬身之地。當時她還不知道是誰主宰了這一切,她覺得一切都會自明。阿麗曾問她:「你怎麼會從那樣一個地方逃出來的呢?真難以想像啊。」起先她並沒有有意識地去注意生著一雙陰險的綠眼睛的裡
根,她認為他是一個沉悶的老單身漢。直到有一回她發現他在湖邊釣魚,他那一動不動的背影在暮靄裡變得斑駁陸離,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裡的一切都屬這個陰沉的傢伙。於是就有了酒吧裡的那一幕。裡根以為是邂逅,其實是深思熟慮的導演。看著落荒而逃的男人,埃達知道她的計謀已經成功了。然而向目標的逼近並不令她感到勝利的喜悅。那些個不眠之夜,那些個土地深處的淫蕩之聲,還有發自湖心的狂暴的咒語,有時差點要將埃達整個地摧垮了。鑽戒的事是她夢到的,她夢到後就開始外出尋找了。她找到過好多枚,有時是在水溝裡,有時是在別人扔下的椰子殼旁邊,有時在劍蘭的花瓣裡頭,有時則嵌在樹幹的疤上。天一亮,將它們放到陽光裡頭一照,埃達就認出了那些人造寶石。是誰這樣不厭其煩地同她兜圈子玩呢?然而埃達還是擺脫不了發現異物的誘惑。再說也許在夜裡,那些鑽石就成了真正的鑽石也是可能的。這個農場裡,真是無奇不有啊。
裡根的確是在餐廳裡就餐,但是他同時也在樓上的臥室裡。他同黑衣的中東女人(這回是中東的了)站在窗前觀察樓下草叢裡的動靜。女人走動時,衣裙發出沙沙的聲音,像下小雨一樣。他們不說話。在裡根,是因為他一直聽見女人在不停地說,他什麼都聽見了,又什麼都沒聽懂。
裡根坐在桌旁進餐時看見了它們,它們是剛才聽見了召喚潛入餐廳的,一共五條。有一條特別放肆,居然想鎖裡根的喉,它身上的黑色花紋同女人裙子上的圖案是一致的,難怪女人一召喚,它就來了。裡根嘴裡的雞蛋難以下嚥,因為它鎖得太緊。樓上沉重的腳步傳到下面,那人似乎在騰空離去。他從桌旁站起身,然後就跌倒了,他跌倒時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那條纏在脖子上的蛇鬆開他,向牆角飛去,一會兒就不見了。
雜亂的腳步聲從樓梯那裡下去了。
「裡根先生跌倒了。」馬丁伸長脖子往餐廳裡探視。
「不要去管他。」阿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她看著黑衣女人遠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認識那女人啊?」
「我怎麼會認識,她根本就不是農場裡的。」
他們倆都看見草叢裡的蛇在相互咬齧。馬丁咕嚕著:「亂套了,亂套了。」他心裡想的卻是:「阿麗怎麼可以讓主人躺在地上呢?她真是一個冷血的老傢伙啊。她是有可能下毒的。」
就是在這個時候,阿麗和馬丁同時聽到了呼救的叫聲。後來才知道是兩個女工在海灣那邊被淹,其中一個馬上就死了,厚重的、浸透了海水的工作服要了她的命。死去的女工鼻孔那裡有一堆血的泡沫。
躺在餐廳地板上的裡根是在夢裡聽到女工的死訊的。當時他站在陰暗的閣樓上,有人進來向他報告了這件事。他聽見那個頭部像蘑菇一樣的人說,死者是埃達,從東南亞的島嶼上來的姑娘。這時裡根聽見外面在打雷,然後是雨打在芭蕉葉子上。他想,在農場這種沒有高山的地方,山洪暴發是可能的嗎?蘑菇頭的男人下去了,居然沒有聽到腳步聲。閣樓上有些舊書,裡根隨手抓起一本彩色封面的小冊子,翻開第一頁,他看見那上面印著閣樓的主人——一位小業主的肖像,那人深陷的灰眼珠裡透出深深的厭世情緒,兩隻手臂像動物一樣覆蓋著密密的長毛。閣樓的主人同裡根有筆交易,所以他才能在裡根的農場裡蓋房子。裡根記得那筆交易也是在夢中完成的。當時他模模糊糊地感到,這個人的房子有可能成為自己的避難所,於是就同意讓他將小房子蓋在靠海灣的山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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