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十七

橡膠園裡發生的事(4)
   
    馬丁走到水井邊上,打了一桶水上來,朝自己兜頭沖下去,弄得一身濕淋淋的。昨天他穿著裡根的那件獵裝在外面遊蕩的時候,那件上衣忽然箍得他透不過氣來。當他解開扣子將衣服扔到地下時,透不過氣的感覺更厲害了。他跌跌撞撞地就沖到了湖裡,一旦湖水沒過脖頸他就緩解了。原來水還有這種功能。剛才他同阿麗談話時,又有了氣喘發作的跡象,冷水又幫了他的忙。這是怎麼回事呢?他以前並沒有氣喘病啊。馬丁在裡根這裡工作了5年了,對於主人的某些怪癖,他早就習慣了。他總結出一條原則:見怪不怪。他認為不應該用對待一般人的方式來對待主人。所以他總是滿不在乎地幹些出格的事,包括偷走他的衣服之類。他的行為遭到阿麗的申斥時,他反而有點高興,因為總不至於無聲無息了。可是卻有了氣喘。馬丁回憶起一件事。有一回,他同裡根跑長途回來,一進農場裡根就說要下車去看看,於是他將車停在樹底下,自己靠樹幹坐著打瞌睡。忽然,樹幹裡頭伸出一雙強壯的手,鎖住了他的喉嚨,他兩眼翻白,雙腿亂蹬,他感到末日來臨了,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不知掙扎了多久,耳邊響起裡根先生的說話聲,睜眼一看,什麼都沒發生,自己好好地坐在老楊樹下。「你又做了不好的夢了啊。」裡根邊上車邊陰險地看了他一眼說。他發動汽車時,居然聞到主人身上散發出麻醉藥的濃烈氣味,熏得他頭發暈。一路上他暈乎乎地想道,裡根先生這種人,牢牢地控制著他的地盤,這個地盤就是他的農場,這裡什麼事都是由他決定的啊。
    馬丁也曾想過要把自己變成阿麗那種人,這樣就能在農場裡適應了。但是不行,他天性太邪門,所以總是受到懲罰。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違犯這裡的規矩,這給他帶來快樂,更多的卻是死的恐懼。誰算得到呢?說不定哪天裡根農場裡的巫術就會要了他的命的,想想那些令人肉麻的小蛇吧。有次夜裡開車,他一下就壓死了20多條!壓死了它們之後,便老是產生幻覺,看見前窗玻璃上爬滿了它們,弄得他路標也看不見了。當初到農場來應聘的時候,裡根曾問他有沒有花粉過敏症,他還記得他問話時陰沉沉地盯著他看的樣子。他當時將裡根看作
   
    一個有心理障礙的老單身漢,一個性情冷淡的人。但事實很快就證明他弄錯了,他的主人的能量令他目瞪口呆。他雖然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能量,但感到自己總是被那種東西牢牢吸住,然後又被壓榨。馬丁想,或許是自己莽撞又反叛的性格害了自己?要不怎麼老不自在呢?
   
    「你看他,他就像貼在玻璃上不動了似的。」他提醒阿麗道。
   
    阿麗將手裡的編織活放在涼亭的凳子上,站起來,氣憤地指責他說:「你胡說些什麼,你看,裡根先生不是在樓下吃飯嗎?」
   
    馬丁眨了眨眼,真的,裡根先生正坐在餐廳裡就餐,但是透過玻璃門,馬丁看見那兩條蛇正在往他背上爬,而他,似乎很愜意似的伸了伸腰。馬丁想進屋去,卻被阿麗喝住了。
   
    「站住!你最好站在這裡不動。你能看見什麼呢,孩子,你只能看見那些過時的事。去換掉你的濕衣服吧,你一身臭烘烘的。」
   
    馬丁沒有去換衣服,他走到了外面,在他先前靠著休息過的那棵老楊樹的樹幹旁,他遇到了埃達。
   
    「埃達,你在找我的主人嗎?」他涎著臉湊上去。
   
    「我在找我的鑽戒呢。」
   
    「你有鑽戒麼?」
   
    「我不記得了。如果找出來了就是有吧。」
   
    埃達用一把尖刀去挑樹上的一個疤,挑得木屑四濺。馬丁沒想到女孩的臂力有這麼大,趕緊讓開一點。
   
    「埃達,那天我靠著樹幹打瞌睡,是你扼住我的脖子嗎?!」
   
    馬丁朝她喊道。
   
    可是埃達像沒聽見似的。一會兒,她就在樹幹上挑出一個酒杯大的洞。馬丁看見樹枝猛烈地抖動起來,樹葉沙沙響。
   
    「埃達,埃達!你住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喊出這種話。
   
    「你要再不住手,我就去叫裡根先生了!」
   
    埃達似乎顫抖了一下,她鄙夷地將刀子往地下一扔,雙手叉腰站在那裡看著馬丁。然後,她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滾!!」
   
    馬丁嚇得拔腿就跑,因為他看見了埃達肩頭那條銀環蛇。
   
    他跑了好遠,還聽見埃達的聲音在伴隨他,那似乎是一連串淫蕩的調笑聲,夾雜著幾個污穢的字眼。那是馬丁難以理解的聲音。他跑了又跑,濕衣服貼在身上,他覺得自己成了落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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