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根先生(2)
「站住!」她說,聲音很清脆。「像您這樣的人,我見過好幾個了。」
「那又怎麼樣?」
裡根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可是她僅僅朝他翻白眼。
「南方佬都像您一樣,拼命往陰暗角落裡鑽。我才不想同您這樣的人做生意呢。我是有工作的,是這條街的清潔工。白天我守在這裡,看看有沒有生意可做,不過我不要您這樣的南方佬。見鬼。」
她跺了跺腳,撇下他縮進了一家鮮花店裡頭,她的曲線有致的背影顯得很懊惱。
裡根看著那些盆花,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起來,這究竟是真花還是紙花呢?然後他赫然看見三雙大眼睛在屋內的黑暗處瞪著他。他的心狂跳起來,拔腿就走。他不想再在城裡逗留了。
他身心疲憊地踏進火車車廂,在後排沒人的角落坐了下來。他手裡舉著一張報紙,為的是遮住自己那張神色慌亂的臉。有人在前面大聲說笑,聲音很耳熟。
「他就這樣溜了麼?」
「我一點都不擔心。這裡範圍這麼小,沒幾天他又會出現的。」
「真是個詭計多端的傢伙。」
是一男一女在右邊窗口那裡講話,他們無所顧忌地接吻,大概還有更大膽的動作。他們對自己弄出的喧嘩毫不在意。
躲在報紙後面的裡根,身體開始燥熱起來。他開始轉過臉去看窗玻璃上頭自己那呆板的影像,看著看著,就從那上頭看出死人的氣息來,尤其是左邊的鼻孔,似乎已經垂到了嘴角,很可怕。他想要不看,可又忍不住不看,玻璃板上的那個人表情十分急切,好像還有點痛苦。
「你確信他就藏在這附近?」男的說。
「有很明顯的徵兆嘛。」女的回答,似乎在拼命忍住暗笑。
過山洞的時候,裡根感到有人在撫摸他的臉。他在黑暗中伸手去觸那個人,卻怎麼也觸不到。並且那人的手給他的臉帶來的感覺也不太像手,而像是什麼更柔軟的東西,比如皮毛之類。那皮毛一樣柔軟的手竟然捂住了他的鼻孔,裡根在窒息中喊叫了一聲。他聽到前面那年輕女人在說:
「這種人不會是人群裡頭的一員,很可能是什麼古老村子裡的寄居者。」
山洞過完了。裡根朝玻璃裡頭看,發現自己臉上有一塊塊的出血點,再看地上,便看見了幾根白色的鳥毛。剛才難道是一隻鳥?他明明覺得是一個人,甚至聽到了那個男人粗重的呼吸。
他回到園子裡時,遇上了雷陣雨,他的車子穿過密密的雨簾,停在他的灰色小樓下面,廚師阿麗迎了出來。
「回來了啊。剛才有一個炸雷,燒壞了家裡的電器,我還以為我要進地獄了呢。怎麼會有這種事啊。」
她顯得很反常,也不過來幫他提東西,扭著臃腫的身軀一下子就躲進房裡去了。看來她真的嚇壞了。裡根也感到吃驚,怎麼回事呢,他的屋頂上不是明明裝了避雷針嗎?
上樓時,他覺得頭重腳輕,又覺得似乎是在深海底下游走。
那一夜,有各式各樣發狂的聲音在黑色的暴風雨裡頭呼喊,裡根還聽到有人在議論說漲水了。
早晨,園子裡已是陽光燦爛,可是裡根卻在沉睡不醒。
阿麗在門口慌慌張張地忙著什麼,司機正在洗車。
「主人沒起來嗎?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啊。」司機笑呵呵地說。
阿麗嚴厲地看了小夥子一眼,沒和他搭腔。
在樓上,裡根的夢沉入到了一個他從未抵達過的層次。深深的黑土下面,無數瘋狂的樹根糾纏在一起,使他徹底放棄了保持頭腦清醒的企圖。他很幼稚地認為,只要自己像蚯蚓一樣在土裡掘出通道來,總會有出頭之日。頭蓋骨頂著土,口裡也塞滿了泥土,他可以緩緩地動起來了。周圍到處有東西在「喳、喳、喳」地響,也許是那些淫蕩的樹根。根與根之間有隙縫,儘管時常被塞住,但終究還是可以穿過去。裡根決定在一根最粗的上頭休息,他將塞滿泥土的招風耳同它貼在一起,聽到樹汁在裡頭像滾滾洪水一樣咆哮著,使得它顫動不休。這一刻,他記起了埃達,她那靈活的身軀同這些樹根是多麼相似啊!但是他自己卻在很大程度上感到呼吸不暢,他還沒能適應這類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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