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根先生(1)
在南方的橡膠園農場裡,在夏天太陽的曝曬下,裡根感到自己正在漸漸地喪失理智。裡根是一個孤兒,早年和舅舅一道做煙草生意,掙了些錢,買下了這個農場。他幾乎沒怎麼上過學,一切知識都靠頑強的自學來獲得。他無師自通地變成了一個有教養的人,一個嚴厲的,卻又很通人情的農場主。他喜歡勞動,有時也親自去割膠,去湖裡採蓮之類。雖然女人們都很寵愛他,這位農場主已經50歲了仍舊孑然一身。他覺得他身上有某種將他裹住的硬殼,他的世俗的感情突不破這層殼,因為這層殼又是同他的身體長在一起的,他甚至懷疑他的心
髒上都長有這種硬殼。
埃達是一位棕色皮膚,長著黑色卷髮的亞洲女子。她也是一個孤兒,從東南亞的島國飛到這裡來投奔從未見過面的姑媽,然後就定居在裡根的農場裡了。一開始裡根覺得她很不漂亮,有點像猩猩,並且她的手臂也太長了。不過她卻是一名非常盡職的工人,對技術活也掌握得很好,她使用起農具來就好像身體和它們連成了一體似的。很快裡根就從心裡對她產生一種父女似的感情,總想照顧一下這個「猩猩」。但是埃達不願接受他的照顧,她一點都不畏懼她的老闆,有時還諷刺他。裡根只好悻悻地收起施恩的念頭,站得遠遠地觀察她。
大約在埃達來農場的第二年,她的惟一的親屬,那位姑媽去世了。據裡根的觀察,那位姑媽是個冷酷的女人,因為她從未到農場來看過埃達一次。聽埃達說姑媽很有錢,還有三個兒子,為了避免那些兒子「誤會」她,她也不去看姑媽。埃達請了兩天假去姑媽家幫助料理後事。她是於第三天的深夜才回到農場的。當時裡根正在湖邊釣魚。他聽到對岸有人在呼救,說什麼人落水了。他丟下釣竿就往對岸跑,大約五分鐘後才跑到那個地方。
是埃達,但是她並沒有真的「落水」,而是在水裡走了一遭又上來了。裡根到她面前時,她已換好衣服,正在擰掉頭發裡的水。在朦朧的月光下,她翻著很大的眼白看了裡根幾下,似乎在譴責他似的。
「姑媽的事處理好了嗎?」他憋了半天才憋出這句話來。
「她那麼痛,您是想不出她有多麼痛的,我也想不出。所以我剛才到湖裡去體驗。但是我是不能體驗到她的痛的,不是嗎?」
她一反平時的高傲,急促地說完了這些話。她站在那裡,沒有要走的意思,只是伸出手在空中抓了幾下,像是捕蝴蝶的動作。
「埃達,姑媽沒有了啊。」
「是啊。每一個死去的人,總會有另一個人把他記在心裡。那他不就像活著一樣嗎?」
「埃達真聰明啊。」
「有人自以為自己才是無所不知的呢。」
裡根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燒,他總是不能習慣這個姑娘說話的方式。莫非自己太有教養了?還是她在用隱蔽的方式同他調情呢?這個從熱帶雨林跑來的小母猩猩,腦子裡裝著一些什麼樣的古怪念頭呢?
因為她站在那裡不說話,裡根沒有老待下去的理由,就向她告別,告訴她自己要去繼續釣魚了。埃達聽了他的話後冷笑一聲,轉過背去。
往回走時,裡根看見月光下的橡膠樹全變了樣,那麼矮小,就像一隊隊矮人一樣,樹的下面都很光坦,沒有任何投影。橡膠園的邊上有幾棵椰樹,此時它們的樹梢全都到了雲端裡,裡根只要望一眼那裡腳下就站不穩了。他想,自己就像那些雜亂的陰影,沒有實體,倒是埃達很像眼前這些個橡膠樹,穩穩實實地立在大地之上,既清晰又讓人無法破解其內部的謎語。
那一回他去城裡辦事,萬萬沒想到會在酒店裡遇見埃達。酒店裡的埃達完全變了個樣,俏麗而又充滿了熱帶風情,就像一顆檸檬。裡根隱藏得很深的欲望一下子被她喚出來了。
「埃達,你在這裡幹什麼?」
「您沒看到嗎?我在做招待,幫朋友的忙。今天是我的休息日。」
她在桌子間穿來穿去的,長長的手臂靈活地運送著那些酒杯和盤子,所有的顧客都伸長了脖子在欣賞她那舞蹈似的動作。裡根尷尬地坐在那裡,內心就像發生了一場地震似的。
他沒有喝酒就離開了酒店,他拐進一條狹長陰暗的街道,回想著服裝公司的那位銷售經理。那是一個十分篤定的、內心深不可測的男子,灰綠色的眼珠目光炯炯。每次坐在他的辦公室裡,裡根就覺得自己成了他的獵物。忽然,他被一名黑女人擋住了路,這是一位年輕女人,彎彎的長眉,很大的眼白在眼眶裡轉動。她坦然地站在他面前,在狹窄的人行道上擋住他。裡根的臉紅了,似乎要轉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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