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和他的書籍(7)
一直到下班的時候,文森特和麗莎兩個人都無影無蹤。喬想道,他們一定到了城裡的某個地方,兩人不停地呼喚著,但相距十分遙遠。如果他們要相遇的話,就得過一條河,天色已黑,河水很深,岸邊沒有船。喬走到拐彎的酒店那裡,他往裡一瞧,看見裡根正坐在桌前喝酒。原來他沒有回去?喬就像被釘住了一樣站在那裡看。只見他一杯接一杯,就像喝涼水一樣。那圓桌上攤開的,似乎是喬早上同他簽的那份合同。喬記得他當時說了一句:「悲劇的重演有時是必要的。」然後就在合同上簽了字。現在他將合同在酒店的桌上攤開來看,是在審查嗎?還是他想起了農場裡淹死的那兩個工人呢?他的外衣上似乎有一團污漬,也許是他自己吐的。酒店老闆居然還不過來趕他走,也許他需要顧客,店裡太冷清了。老闆在那邊的櫃檯後面,顯然注視著這個酒鬼的一舉一動,以便隨時出來干涉。喬不想進去,因為在他和裡根的關係中,裡根總是占主導地位的。喬一想到他那個火辣辣、亮晶晶的農場頭就發昏,自慚形穢。長年累月待在那種地方的他,卻還總是週期性地跑到陰暗的城市裡來,表面是來簽合同,實際呢,誰知道他來幹什麼。每次他都聲稱當天就要趕回去,或許每次他都像今天一樣,並沒回去,在這種低矮的房子裡,把自己泡在酒精裡頭。他抬起血紅的眼睛,朝著喬站的方向瞪了一眼。喬知道他並沒發現玻璃窗外的他,因為他醉得厲害。
「南邊橡膠園農場的裡根,你還記得嗎?」他對馬麗亞說。
「那個人可是個男子漢。」
馬麗亞正在將一張織好的小掛毯收到箱子裡去。喬發現她近來賣得少了,她好像起了收藏的念頭。這一來,她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樣隨便花錢了。眼見她省去了一些奢侈的嗜好,喬
不由得有點心疼她。
「這個人啊,被太陽曬壞了腦子呢。」喬又說。
「胡說。我看他天生是個強盜。他哪裡有什麼腦子。」
馬麗亞鎖上小木箱,將鑰匙抽出來,喬又一次看到電火花,這一次是從鑰匙孔裡爆發出來的。馬麗亞朝喬做了個手勢,然後起身往花園那邊走。喬緊跟著她。
玫瑰花叢中擺好了小桌子,桌子上有一大壺茶。
馬麗亞喝了一口茶,說道:「我和丹尼爾從這個方向看過去,將你書房裡所有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你還不知道吧?」
喬很吃驚,伸長脖子朝前面張望,可是他什麼都看不到,只看見暗紅色的牆面磚,和乳白色的小陽臺。
「旁觀者清嘛。」馬麗亞笑起來。
住在這樣一個帶花園的房子裡頭的馬麗亞,並不安于平靜的中產階級的生活,卻迷上了一種神秘的實驗。喬覺得她無時無刻不在進行那種實驗,而且那種實驗威脅著喬自己。這大概是他要躲到自己的故事裡頭去的最初的原因吧。還有一點讓喬不理解的就是,自從她開始她那種實驗之後(掛毯啦,玫瑰花啦,貓兒啦,全成了她的道具),她就變得獨立性很強了。即使喬現在就離開她,到別處去生活,大概她也會無所謂吧。她同兒子丹尼爾倒是聯繫得比較緊的,喬認為他們即使不見面,信息的交流也十分頻繁。就說這些玫瑰花吧,也許對他倆是個磁場,對喬卻不發生作用。那一天她同丹尼爾坐在這裡,他從書房的陽臺上探出頭來,聽見他們兩人的聲音在半空流動,他是多麼驚奇啊。而現在,喬聽得到馬麗亞說話,但她的聲音被什麼東西蒙著似的,她那裹在藍色格子裙裡頭的身體也好像有點虛假。喬又聽見自己在說話,他的聲音被擋了回來,是被一塊金屬板擋回來的,發出「嚓嚓」的餘響。馬麗亞從桌子對面伸出手來握住喬的手,她看見喬在發抖。
「喬啊,那件事過去多少年了呢?」她眯縫著有點狹長的眼睛,顯出在竭力回憶的神態。
喬暗想,也許她尋求的答案正好在他未完成的故事裡頭吧。不論在哪個年代,馬麗亞心底總是有一件事,每過去幾年,她就要問這個問題。也許那件事沒有時間,只能靠她自己去劃分階段。
「我不知道啊。我想要我的聲音升上去,可它們只能在我耳邊吵鬧。」喬苦笑了一下說。他仍然在發抖。他想不起他的故事了。
吃過晚飯不久,馬麗亞就消失在她的臥房裡頭了,喬看見她連燈都熄了。喬知道她沒有睡,她有在黑暗裡想心事的習慣。喬以前有一次將馬麗亞的思維比喻成盛開的夜來香。喬在書房裡坐下,繼續讀那本書的第三頁,一邊用手輕輕撥弄著那只螳螂。那些字句從他眼前溜過去,他覺得自己被從書裡的故事隔開了。喬也關了燈,寂寞地坐在黑暗裡想著裡根的橡膠園農場。他突然產生了一種直覺,他覺得裡根還沒走。酒店已經關門了,這個醉漢會到哪裡去呢?
喬出現在街上,他沒找到裡根,卻碰見了天天早上見面的黑女人。
「先生您是要找人嗎?」黑女人停住腳步問道,皺起兩道彎眉。
「是啊。一個外地人,喝醉了酒。」
「您到人行通道裡頭去吧,他在那裡哭呢。」
黑女人匆匆地走過去了。
但是地下通道裡頭空空的,看來裡根已經走了。通道裡在夜間很陰森,讓人聯想到兇殺。從燦爛的南方的天空下走到這種地方來,是裡根內心的強烈的需要。馬麗亞說他是「男子漢」,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吧。喬還記得他多年前來他辦公室的那種樣子,當時喬認為他是個樂天派。
從通道裡出來,喬深深地呼吸了幾口略微潮濕的夜氣,他覺得自己又可以進入剛才放棄的那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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