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和他的書籍(6)
「是啊,你什麼都知道。我現在要過去看看了,因為她找不到我的話,就會把我的文件全扔到樓下去,我要派工人去搶救我的文件。」
文森特離開時悄無聲息,喬有點懷疑剛才屋裡這個人是不是一個真人。為了尋找關於這一點的依據,他又打開那本書,往下讀了一頁。故事陷入了混亂,這時跌倒在臺階上的已經不是燒炭翁了,是五個宮女。宮女們亂成一團,一次次爬上臺階,又一次次被那兩個兇神惡煞的衛兵抹下去。喬的眼睛被宮門內的風景所吸引,那裡面竟然是一個荒蕪的花園,滿是枯死的竹子。「宮女們決不會放棄。」喬讀到這個句子。他記起來老闆文森特剛才也說了類似的話。再又翻回來看第一頁上面的那只貓,他發覺貓失去了魅力,黃黃的眼睛也沒了光彩。再往下便寫到花園裡的噴泉噴水了,那不是人工的噴泉,地下水是自動地從一些裂縫噴上來的,有的水柱有十幾米高。宮女們又一次往上沖去,衛兵們用力關上了宮門。颳風了,宮女們被風吹亂的長髮迷住了她們的眼睛。喬的腦子裡出現了四月裡的一天,就在他屋前的那條小街上發生的一件事。那一天他下班回家,看見鄰居們三三兩兩地站在路邊,臉上的神情都很不自在。隨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喬看見了衣衫襤褸的一男一女緩緩地走過來,他們一前一後,目不斜視。讓喬感到不自在的反而是鄰居,這些人的目光就像要穿透喬的背脊,進入他的體內似的。那兩個人走過去了,但一會兒他們又回來了,喬能感到空氣中的緊張,他聽到拳頭被捏得格格作響。早春的氣息從潮濕的地上升騰起來。「什麼事啊?」喬忍不住問身旁的老女人。「是地震。你還沒感到嗎?所有的人都出來了。」「但是那兩個人……」「他們是外地的,噓,別說話了。」那一天並沒發生地震,但為什麼這些人全都面如死灰呢?喬所居住的這條安靜的小街充滿了秘密,即使是馬麗亞也對那裡面的氛圍感到困惑。馬麗亞最喜歡的口頭禪是:「一不做,二不休。」這句話的意思是,在瘋狂中製造瘋狂。所以在家裡,凡她接觸過的東西都在某種程度上帶電,有時還爆出火花。一條在地震中沉浮的小街會是什麼樣子呢?
「喬!喬……」有人在呼喚他。
他打開門,看見了麗莎,麗莎灰頭土臉的,雖然失去了往日的豔麗,倒顯出一種楚楚可憐的風韻來。
「文森特來找過你了麼?喬?我追不上他。你看看我的樣子,你就會知道,他要完蛋了
。」
「不會的,麗莎,不會的。您只要多一點耐心,他愛您。」
「我不說這個,誰要他來愛我?我是說他,他這樣躲躲藏藏的,到底怕些什麼呢?還有草地上的撒野……他居然穿著禮服在草地上打滾。他的靈魂成了碎片,我想幫他恢復,現在已經晚了。」
麗莎縱身一躍,坐到了喬的辦公桌上,晃動著兩條腿子,顯得有點淫蕩。不過她臉上的表情極為嚴肅,這是很少有的。她聚精會神地傾聽了一會兒,對喬說道:「你的辦公室裡頭有個磁場。這件事文森特早就知道了,他也同我提過幾次。所以我就去找馬麗亞了。馬麗亞是個不簡單的女人,我一進你們的家門,就感到自己如履薄冰。馬麗亞,馬麗亞,真是個傑出的女人!」她那沙啞的女中音像在唱歌一樣。
由於這個女人坐在辦公桌上不下來,喬感到特別尷尬。雖然他和她年齡懸殊不很大,但她是他上司的妻子,喬對她這種輕浮的樣子措手無策,心裡暗暗盼著外面有人進來。但是卻沒有。麗莎穩坐在高處,已經忘掉了喬的存在,她的目光在窗外那些房屋群落上掃來掃去,也許她是在搜尋她的丈夫。喬偷偷溜到門邊,將門拉開一點,一側身就到了走廊上。秘書同情地看著他說:「那可是個要人性命的女人。」
喬在樓下走了一圈之後回到辦公室,麗莎已經不見了。她是從哪個門出去的呢?看來是乘電梯下去的。喬放在一疊合同下面的那本書已經被她抽出來了,書的第50頁和第51頁之間夾了一個特殊的書簽,是一隻螳螂的壓得癟癟的屍體。喬將這只很大的螳螂放到眼前細瞧時,那黃黃的、玉石一般的眼睛就發出他所熟悉的光來。他甚至感到那刺人的腿子在他手指間動了一下。再看第50頁上面的字,好像被什麼東西咬成了一些洞,難道是這只螳螂咬的?可它已經死了好久了啊。那麼就是麗莎用尖尖的指甲摳去了書上的那些字了,她這樣做的時候肯定是聚精會神的、貪婪的樣子吧。這個文森特,到底娶了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喬放下書,仍舊讓螳螂夾在書裡頭。此刻,他腦子裡那個龐大的故事的結構顯得有點模糊,有點晦暗,仿佛要亂成一團了似的。而邊緣地區,則伸展到了北極的上空,那種地方,有一團一團的凍硬了的白雲。剛才他讀的是一個F國的故事嗎?還是一個尼泊爾故事呢?喬沒有讀內容介紹的習慣,總是從第一頁看起,然後慢慢地進入那張網。通常,故事發生的背景是自己展現出來的。也許那只是喬的想像。每每讀到中間,他就懷疑那些句子是從他腦子裡跳到書裡頭去的。要不然,為什麼當他把故事的背景設想成蒙古國時,故事開端的那些穿短衫的獵人就全都穿起了長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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