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喬和他的書籍(5)
   
    小的時候,父親總是不眨眼地看著他說:「喬啊喬,你將來靠什麼來維持你的生活呢?」父親這樣一說,喬就感到無比的羞愧,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活下去。丹尼爾比他強多了,他從他拔起玫瑰花拋到半空中的動作裡看出了這一點,心裡還有點羡慕呢。也許兒子更像媽媽。
    喬很想畫一張圖,將心底的那個故事勾出一個輪廓來。他一遍又一遍地構思,又一遍又一遍地推翻。有一天,他鼓起勇氣下筆了,可最後畫出來的不過是蚯蚓似的一條線,完全沒有意義。讀完日本故事後的一天,他心裡一時衝動,想去學校找丹尼爾說說話。當時是星期四,他必須等到星期六再動身,可是到了星期六早上,他的決心已經在等待中磨滅了。雖然沒見到兒子,兒子的身影卻悄悄地潛入了他的夢中。那是一個沒有頭的身軀,脖子上頭插著玫瑰花。喬將兒子出現在夢裡的這個形象清晰地畫下來了。他將這張畫拿給馬麗亞看,馬麗亞就說:「你畫的這個人,我見過,是我娘家的一個舅舅。」
   
    「古麗」服裝公司的生意並沒有因為老闆文森特的家事糾纏而出現蕭條,反而顯出蒸蒸日上的氣象。儘管抱怨,裡根的農場仍然需要這個公司的服裝,不久前,裡根又同喬簽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合同。喬坐在辦公室的窗口,目送裡根的身影消失在街的拐角,在心中想像著那個叫做「海角」的最南端的小地方的自然風景。裡根當天就要趕回去,他總是這樣來去匆匆,喬感到他的生活充滿了活力。走廊上不斷地有人群來來往往,發出「嗡嗡嗡」的說話聲。喬知道老闆今天沒來上班,樓裡的人也知道,但大家都好像要避免談論這個問題。
   
    將喧鬧關在門外頭,喬從包裡取出了新書。剛剛讀了一頁,喬就進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這本小說的開頭十分特別,裡面寫到一座很大的宮殿,門口站著幾個衛兵。挑炭的老漢要進去送炭,但總被趕出來。老漢看見模樣像總管的男子奔出來,似乎是來接他進去的。不過他跑著跑著就跌倒了,怎麼也到不了自己的身旁。衛兵伸出粗大的手臂向他一掃,他便連人帶炭跌倒在宮門外的臺階上。他模模糊糊地聽到裡面有人在叫「皇上駕到」。當喬的思路停留在那陰沉沉的臺階上之際,有人在外面敲了兩下門。喬沒有答理,眼睛繼續停在書頁上,因為書頁的左面有一幅小小的插畫,畫的是一隻貓,這只貓不是非洲貓,有點像F國的土貓。多年前喬去那個國家的時候見過,因為這種黃眼睛的貓真是太多了,一群一群地從地縫裡鑽出來,去那裡的旅遊者很少有不同它們遭遇的。那麼F國的土貓,同故事開頭這個送炭的老漢之間是什麼關係呢?敲門聲更重了,門鈴也被拉響了,為什麼這個傢伙不打電話預約呢?喬無可奈何地將書放進抽屜裡,過去開門。
   
    「文森特!出什麼事了?」
   
    喬驚駭地看著老闆。
   
    「還好,只不過是麗莎患了妄想狂,我就是到你這裡來躲她的。天哪,你把自己關在這裡頭想些什麼呢?」
   
    他像是問喬,又像是問自己。
   
    「我?我喜歡胡思亂想。這並不影響工作,對吧?」
   
    「對啊,還對工作有幫助呢。你又簽了大筆的合同。我們這樣的公司,怎麼離得了像你這樣的人呢?」
   
    他真誠地看著喬,喬覺得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但在他的瞳仁的深處,他看到了同剛才書上那只貓眼裡發出的相類似的光芒,一種幽怨的冷光。也許文森特同那個古老的國家有種什麼聯繫?也許他的阿拉伯女人並不是阿拉伯女人,卻是F國的更為神秘的女人?喬垂下眼不敢看老闆了,剛剛在書中讀到的那名燒炭翁變成了他自己,他跌倒在臺階上,他的耳朵在緊張地傾聽宮門內那一撥又一撥人跑動的腳步聲。
   
    「那麼,上次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呢?我去過那種地方,我說的是荒野裡的一間茅屋,站在門口,就可以看見附近的山上燒起的野火。這種事你得好好考慮到底,不要因為公司少不了你就放棄考慮。」
   
    老闆明明在喬麵前說話,但喬老覺得他的聲音是從另一個屋裡傳來。
   
    「你可以像我一樣。」他又說。
   
    喬於心神恍惚中看見老闆在笑,心中大吃一驚。
   
    「麗莎去過我家裡了。」他掙扎著說出這句話。
   
    文森特松了一口氣似地站起來,在屋裡走了一圈,在窗前停下了。
   
    「今天好像有雨,麗莎是帶著雨傘出門的,她不論幹什麼都有先見之明。家裡有個這樣的妻子的人會如何生活呢?我簡直想像不出我怎麼離得了她,那就像公司離不了你一樣。」
   
    「所以您才會躲避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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