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和他的書籍(4)
馬麗亞一邊收拾盤子一邊對喬說。
「為什麼你不織一個故事呢?一個將所有的圖案都包含進去的、無奇不有的故事?」喬說出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說了就後悔了,生怕妻子追問他。
「我心裡沒有那樣一個故事,怎麼織得出?嘿,你看你,踩著貓的尾巴了。」
貓兒慘叫著閃開去。喬狼狽地起身,回到樓上的書房。他手裡拿著那本日本人寫的書上廁所,坐在馬桶上繼續閱讀。書中有一場相撲比賽,從北方來的、體形龐大的小井被摔到台下之後壓死了他的幼小的兒子,他那悲愴的身影一會兒就消失在黑壓壓的觀眾之中。高音喇叭裡頭開始播放一種奇怪的哀樂,不像是悲傷,倒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壓抑著的歡樂。讀到此處,喬的兩眼又發了直。他回到書房時,便看到他正在讀的東方的故事與他所身在的西方在某個另外的空間融為一體。他將書合上,將疲憊的腦袋往後仰,這時另外的故事就在那個另外的空間裡繁茂起來了,半空中有天藍色和服的三角形在飛翔。他聽到貓在書房外頭抓門,心裡頭便想,讓這只貓也到廣場上去吧,廣場的邊上一動不動地蹲著一排黑狗呢。
喬的臥室很像典型的老單身漢的臥室,牆上沒有畫,也沒有飾物,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發黃的照片,用銅制的相框框住。照片裡頭有的是一頂帽子,有的是一支手杖、一個煙斗,有的是放大了的假牙或螺絲釘一類的東西。還有的簡直就說不出是什麼東西,比如一張長方形的照片裡頭是棕色的小路上有一攤稀飯不像稀飯、顏料不像顏料的東西在流淌開去,給人茫然的感覺。臥室裡的家具都很老派、嚴謹,從它們上面看不出主人是一個思維複雜的人。喬並不抽煙,可是床頭櫃上放了一隻煙灰缸,煙灰缸裡頭有幾小塊骨頭,那是一次手術中從他的膝蓋裡頭取出來的。大約五六年了,馬麗亞患上了失眠症,他們分室而居了。馬麗亞一搬開,喬就悄悄地將臥室改造成單身漢居室的模樣,後來就連貓呀狗呀都不進他的臥房了。喬知道自己正在一天天變得古怪。書房的那邊是馬麗亞的臥室,那裡頭本來寬敞且明亮,但是她用深色窗簾遮住了兩個窗戶,即使白天也開著一盞淡紫色的小燈。有一天喬想念起她來,就走進她房裡去。屋裡彌漫著喬所熟悉的香水味,馬麗亞正在起床穿衣。她頭也不回地對喬說:
「你來晚了,喬。你怎麼還念念不忘那些事呢?你看看這盞燈,它日日夜夜燃在我的心裡,把那些黑咕隆咚的地方照得透亮。」
他們還是上了床,喬對妻子的激情感到詫異,有種他不熟悉的東西在她的欲望裡頭,她在最興奮的時候身體向上挺了起來,喬看見她那茫然的灰眼珠裡頭亮著兩盞紫色的燈。從那以後喬就沒有進過妻子的臥室了,他對於那種欲望的深淵感到害怕,一想起背脊骨就發冷。「馬麗亞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並不愛我。」喬偶爾會憂心忡忡地這樣想,「再說她多麼孤獨啊,雖然有丹尼爾,可是丹尼爾在學校裡從不打電話回來,也不寫信。」
喬的小天地是他的臥室和書房。書房裡的書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頭,隔一段時間,他就要攀上樓梯用吸塵器吸灰塵,在吸塵器「嗡嗡」的聲音裡,喬的故事像太陽下的漁網一樣在風中飄蕩。最近一段時間他老是同日本人相遇,這些長著細長眼睛的東方人在他的廣場邊緣行蹤不定,如果烈日當空的話,他們就像水分一樣蒸發了。「像水分一樣蒸發,美麗的比喻。」喬自語道。大約一個月一次,喬清理他的書籍,他將它們一一挪到地板上,然後又按新的秩序重新放上木架。他沒有書櫃,所有的書都放在敞開的架子上頭,擺得一點也不整齊。
有時他也將某本書帶到臥房裡去,放在枕頭下面。那往往是些引起恐怖聯想的小說,他覺得將它放在枕頭下面可以平息文字間的暴力與騷動。在那樣的夜晚,喬的夢裡往往充滿了暴風雨,就像世界的末日來了一樣,性情平和的喬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他還是一本接一本地讀這些引起恐怖的小說,有時在辦公室裡頭也讀,以至於讓客戶看到了他那因恐怖而變形的臉。
馬麗亞熱衷於神秘事物,是不是受了他的感染呢?或者反過來,居然是喬受了她的感染?喬一靜下來就回想起她眼裡的那兩盞燈。後面園子裡的玫瑰花也曾讓喬產生過帶電的感覺,當他的手飛快地從花瓣上縮回來時,他甚至聽到了電火花發出的輕微響聲。那是馬麗亞種下的一大片玫瑰花,她和丹尼爾曾在春天裡坐在花叢中喝茶。當喬從陽臺上朝下看他們時,他們倆談話的聲音就浮在半空。丹尼爾說:「媽媽,您過了那口井就會看見採石場。」馬麗亞乾巴巴的聲音回答道:「坐在家裡什麼都會有。」喬就在心裡感歎,這真是心心相印的一對母子啊。然而有一天夜裡,喬看見丹尼爾在摧毀那些玫瑰花。那是他回學校的前一天。月光下的丹尼爾就好像青面獠牙的鬼,動作既猶豫又急促,將泥土弄得滿身都是。喬不忍心去叫他,就站在一邊觀看。最後他發洩完了,用雙手蒙著臉坐在地上,莫非他竟在哭?喬知道他從小就是個不會哭的孩子。馬麗亞房裡的燈黑了又亮,窗簾上印出細長的人影。南方的這個小城總是很早就進入夢鄉,也許就因為這,居住在這裡的人們總處在瘋狂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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