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喬和他的書籍(3)
   
    「啊,麗莎,請慢慢說。」喬費力地吐出這幾個字,有種不知名的怒火在他體內升騰,他對這個小個子女人很厭惡。
    但是麗莎像突然出現一樣,又突然消失了。喬心裡想著這一天發生的奇奇怪怪的事,腦子裡亂紛紛的。
   
    喬的妻子馬麗亞正在編織機上織掛毯,那是她的愛好,也是她用來補貼家用的技藝,周圍的鄰居家都掛著她的工藝品。今天她織的是那幅蠍子的圖案,深棕色的蠍子藏在奇花異草之中,看上去既新穎,又刺激。馬麗亞身體結實,勻稱,長著一雙擅長各種技藝的手,指頭很靈活,指甲剪得很短。雖然已年近50歲,眼力還是很好,厚重的棕色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
   
    兩隻非洲貓在門外的草地上叫個不停,但又不像是叫春。這是馬麗亞買來的貓,平時很少叫,像幽靈一樣出沒在周圍。
   
    「今天公司裡頭有些問題。」喬心事重重地說。
   
    「我也聽說了。」馬麗亞看了丈夫一眼。
   
    「你?聽誰說?」
   
    「麗莎。她來過了。」
   
    「不要聽她亂說。」喬不耐煩地將手裡的皮包重重地扔到沙發上。
   
    馬麗亞從織機旁起身,穿過飯桌走到喬的身邊,幫他把公文包放到架子上去。然後她將自己的一隻手搭到喬的肩上。
   
    「你不要急躁,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是公司的老職員,文森特那老狐狸怎麼離得了你呢?不過麗莎到這裡來是為別的事,她的家庭有問題了。」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這就是馬麗亞一直將文森特稱作「老狐狸」。這件事上喬體會不到妻子的感覺,在他看來,老闆並不是什麼狡猾的人,只不過做事有點猶豫不決罷了。不過妻子喜歡這麼稱呼他的老闆就讓她去稱呼吧,喬不想追問她。
   
    「什麼問題啊?」
   
    「據麗莎說,同一個阿拉伯女人有關。文森特瞞著她同那個戴黑面紗的寡婦同居。」
   
    「同居?他不是天天回家麼?我差不多天天在公司看見他。」
   
    「是這樣。但是麗莎說,別人看見她丈夫天天在那阿拉伯女人家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想應該是用了『分身法』吧。」
   
    喬很不習慣馬麗亞說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他知道她一貫有那種嗜好,她的嗜好甚至傳染給了家中的這兩隻非洲貓。前些日子,那只棕色斑紋的母貓咬傷了他們的兒子。
   
    「一個男人,按時上班,按時回家,無不良嗜好,卻有人看見他天天在情婦家裡。這不是很離奇的一件事嗎?難道那是另外一個人?可是他自己都承認了啊。麗莎是絕望了,她遇上的事是最險惡的。」
   
    馬麗亞說這些話時又坐回了她的織機旁,說一句又織幾下。喬定睛看著那只巨大的蠍子,只覺得一股冷氣升上了他的背脊。整個房裡都變得冷氣森森的,馬麗亞在眼前晃動起來,如同浮在薄薄的霧裡頭一般,而喬自己的腳下,則蹲著那只陰險的貓。他步履踉蹌地掙扎著,要上樓到書房裡去。馬麗亞在那邊嘟噥了一句什麼,喬回頭一看,織機旁空空的,她在哪裡講話呢?
   
    一直到在書桌旁坐下,翻開那本日本人寫的故事,喬的腦子裡才變得清晰起來。喬一邊大聲念出故事的情節,一邊深深地感到,他的生活最近完全顛倒了,日常生活變成了連環套似的夢境。雖然他念的是發生在東方的故事,但念著念著,那位穿木屐的女郎便款款地走進了他已經經營了兩個多月的,被梧桐樹所環繞的廣場,她藏身於一棵粗大的梧桐樹的樹幹的背後,只有和服的下擺被風吹得露出一個三角形。喬看得兩眼發了直,念不下去了。
   
    喬和馬麗亞一塊在廚房吃晚飯的時候,那只貓意外地跑過來纏著喬,在他的褲腿上蹭來蹭去的,還發出「嗚嗚」的叫聲。馬麗亞灰色的眼珠鎮靜地閃著光,正注視著喬。喬彎下身去,拍了拍貓的背脊,突然他手上一陣麻熱。難道這只貓身上通了電?馬麗亞有這種神通嗎?喬不解地看了看妻子。她臉上的表情有種熱切,她在等待什麼事發生嗎?整個白天,除了家務,她在家裡到底幹些什麼呢?看來精力旺盛的妻子已把這個家變成了她一個人的小小王國。
   
    喬的兒子丹尼爾已是17歲的小夥子,他在西部上寄宿學校,一年才回來兩次。不知怎麼,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有點淡漠,大概因為他們兩人都過於專注自己的小世界的緣故吧。喬不知道丹尼爾究竟對什麼最感興趣,但從他那空洞的灰色眼珠裡,他隱隱約約地認出了那張發黃的照片上的少年。通常,他在他母親面前更為自在,這從他同那兩隻貓的關係上頭也可以看得出來。那兩隻幽靈般的貓就仿佛是馬麗亞和兒子合謀事件中的主角——喬經常情不自禁地這樣想。一次,喬撞上母子倆蹲在屋後的花棚下談論那兩隻貓,聲音時高時低的。當時貓們正驕傲地蹲在石桌上,前身挺得很直,似乎對人類的談論不屑一顧。喬一出現,他們的談論就戛然而止。
   
    「舅舅家訂走了這幅掛毯,明天晚上來取。現在我心裡有點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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