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喬和他的書籍(2)
   
    喬從老闆的辦公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來之後,感到自己的身體有種漂浮的感覺。他打開書本,追隨女主人公走進貧民區的小巷。可是今天,那些小巷並不四通八達,陽光下的巷子裡,前方出現一塊可怕的黑影,還傳來風中布匹飄蕩的「啪啪」的響聲,但並沒有颳風的跡象。喬害怕地收住了腳步。與此同時,電話鈴響了,秘書向他報告有個南部的客戶要見他。
    這位名叫裡根的男人長著一張方形的、表情嚴厲的臉,他想同喬簽一個長期合同。喬以為他會按慣例討價還價,便迅速地在腦子裡擬定了好幾種方案。但裡根並不開口,他將椅子挪到窗前,注視著樓下三三兩兩的人們,用一隻左手支著很寬的下巴,似乎在那裡盤算,又似乎是在想同買賣完全無關的事。喬感到困惑,他想起了剛才書本中的那條小巷。過了好一會兒,裡根突然開口,把喬嚇了一大跳,因為他的聲音像在尖叫。
   
    「我們南方,到處是橡膠林和椰子樹,那些工人要穿多少你們的衣服,你想像得到嗎?!你有這種想像力嗎?!就在昨天,兩名工人淹死在海灣,是因為你們製作的衣服太厚重了,又不便於迅速解脫……這是什麼樣的白癡設計的衣服啊。兩人中的一個是女孩,有人看到她在水中像魚一樣跳起來,然後就沉下去了。傻瓜!傻瓜!!」
   
    他用雙手抱住了頭,顯得煩惱不堪的樣子。
   
    喬沉默不語,因為他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他認識這位裡根先生好些年了,這是一位很有文化的、溫文爾雅的農場主,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像農場主,倒像古舊書店的老闆,然而今天,他顯出了他暴烈的性格。
   
    「您真的還打算同我們做生意嗎?」他翻著白眼問喬。
   
    「我們要設計一些輕便的、易於穿脫的上裝。」喬機械地回答。
   
    「我並不欣賞您的這種思路。」
   
    當他冷冷地說出這句話時,喬的確有點摸不著頭腦。以往當裡根來到他的辦公室時,他身上總是散發出田野裡的油菜花的香味,喬深深地吸進那種味道,不由自主地將這個曬得黑黑的南方人拉進自己的故事的網絡之中。他自己從未感到過裡根對他有任何敵意,但他今天感到了。喬怕冷似地縮了縮脖子,這個動作立刻被裡根看到了。裡根問喬是不是對這樁買賣產生了厭倦情緒?要是那樣的話,他們之間完全可以中止討論。
   
    「像我們這樣兩個人……」裡根說了半句就咽回去了。
   
    喬覺得他要說的是,像他們這樣兩個人,難以達成共同的意見。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他們合作了多年,喬的故事裡頭時常有他的身影,他那方形的臉在路邊的鏡子裡晃來晃去的——喬的小路上總是有一面面鏡子掛在樹幹上。就在前不久,他還給喬送來一對野雞,野雞身上斑斕耀眼的羽毛弄得喬好一陣想入非非。當時他注視著這張沒有表情的臉,感到這個人就如同魔術師一樣有種出人意料的本領。
   
    裡根在喬的辦公室來回走了幾趟之後,突然要喬拿出合同來,然後他就飛快地在那幾頁紙上簽了字,快得喬來不及看清。喬的記憶中只留下了那只青筋凸起的、修長的右手。他在心裡驚歎:一名農場主怎麼會長著這種手呢?
   
    簽完合同之後裡根就走了,喬將他送出門去時,看見老闆的身影閃進了電梯。老闆怎麼到大樓這邊來了呢?他問秘書詹妮,老闆過來有事嗎?詹妮瞪了他一眼,然後慢慢地搖頭,似乎不贊成他的神經過敏。
   
    喬已經在這棟樓裡工作了10多年,對於工作上、業務上所有的程式都再熟悉不過了。在他的範圍內,幾乎就不可能有什麼出乎意料之外的安排。但是他看到,就在今天,有些事似乎出軌了。大概一切都是在他不知情中發生的,所以他即使是絞盡了腦汁也捕捉不到那些線索。
   
    那一天,喬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有人匆匆地從後面追了上來。是老闆的妻子。
   
    「最近文森特天天夜裡喝多了,在家門口的草地上撒野。」麗莎紅著臉說,有點忸忸怩怩的樣子。「他可不年輕了。我在想,你們,你,對他施加過一些什麼樣的好的影響呢?啊?」女人突然轉過臉來怒視著喬,眼裡冒出喬從未見過的火花。
   
    喬回答不出。他也認不出眼前這個紅頭髮的女人了。一貫快樂,豔俗的麗莎此刻正怒氣衝衝地從他身邊擠過去,差點將他擠到了人行道下邊。她像一陣風似地走遠了,高跟鞋用力踏響著。傍晚的人行道上有很多人,都吃驚地望著樣子狼狽的喬。喬看見了人行道前面的深淵,他要走下那個深淵,也許從那個地方,他可以通向他近來建構起來的故事之網。但是那個張開的黑色大口並不是深淵,只不過是一個地下人行橫道。現在,當他來到這個地下通道的入口之際,麗莎忽然從陰影裡沖了出來。
   
    「文森特瘋了!他瘋了!該死,怎麼會有這種事?!」
   
    她的眼神狂亂,一隻強壯的手抓住喬的手臂搖晃著,喬聞到她口中噴出的烈性酒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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