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和他的書籍(1)
「古麗」服裝公司銷售部的經理喬夾著一個公文包,穿過那些窄窄的街道去公司上班。喬是一個小個子老派男人,在中年和老年之間,衣服穿得一絲不苟,鞋子上沒有塵土,按時刮臉,理髮。他那灰綠色的眼珠時常顯得眼神空洞,也許是由於走神,也許是由於性情乖張所致。他心裡常有些發狂的念頭。他是一個閱讀狂,多年來,他一本接一本地讀書,各種各樣的故事在他腦子裡完全被弄混了。他的記憶力是那種極為善於選擇、嫁接的記憶力,所以他思路清晰。時常,他坐在他在B城的辦公室裡,文件下面藏了一本小說,做出一副正在工作
的樣子,其實是在讀那些五花八門的故事。由於他的謹慎和老派,這個秘密多年來都沒被他的顧客發現過。這種閱讀的方法使他練出了一種特殊的將思維連貫起來的方法。每天他無數次地被工作上的事打斷,但他卻能在一秒鐘內重新進入故事的流暢之中。
喬的房子在離辦公的地方兩個街區的小山坡上,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一塊藍色的海,有海鷗在那裡飛翔。天色微明的時候他就走在去上班的路上了。A國的人都起得很晚,寂靜的小街上只有黑人清潔工。現在,喬聽見自己的腳步在空街上踏響,有種猶疑不定的意味,往右邊看,櫥窗映出他整潔的頭髮和領帶。看到自己那清晰的形象,他就有些害羞似的掉轉了臉,將眼睛轉向地下。
「早上好!」喬說。
「早上好!您還是這麼早啊。」苗條的黑女人拄著掃帚看著喬從她身邊插過去,漸漸地走遠。她若有所思地眨了眨大眼睛。
喬進了辦公室,開開電燈,到廚房裡沖了一杯咖啡,然後就坐在桌前繼續前一天的故事了。他面前的書很舊,書頁都發黃了,那是他20多年以前購買的。已經有30多年了,喬不斷地買書,他在海邊的這套房子裡已經塞滿了書。他將每張床都改成那種落地中空的大「箱子」,裡面裝書。從去年開始,喬在腦子裡構想了一個宏偉的計劃:將這一生裡頭讀過的小說故事重新再讀一遍,讓所有的故事全部貫通起來。這樣,只要他拿起書,就可以不停地從一個故事走到另一個故事裡頭去。而他自己,也會被捲入進去,變得絲毫不受外界的干擾。喬這樣身體力行地堅持了兩個月之後,果然產生了效果。舉個例子說吧,他竟然可以在一邊同客戶談生意(他是服裝公司銷售部的經理)的當兒,一邊沉浸在那些故事裡頭,不時地轉過臉去偷偷地微笑。
「喬啊喬,缺了你,我的公司便只有垮臺了。」老闆同他見面時這樣說。老闆是白頭發的剛滿60歲的瘦子,臉上的褶皺如同溝渠。「你是如何懂得那種秘密的呢?能夠讓客戶這麼喜歡你?」他說這話時幾乎有點傷感的樣子,同時又偷偷地打量喬臉上的反應。
「我想,這同我看書有關吧。」喬斟字酌句地慢吞吞地說。
「看書?!」老闆眉心的皺紋疊成了人字形。
「對了,我看很多的故事。」他的語速快起來,臉上開始泛紅。「我呀,甚至想過辭了工作去看書呢,真的,我正在考慮。」
「那我的公司可就要受損失了。你還沒有打定主意嗎?!」
老闆的口氣並不像要挽留他的樣子,倒好像只是期望他講出真相。
「沒有。我還要養活妻子和一個小孩呢。」
老闆盯住喬的臉看了一會兒,有點失望似地搖了搖頭,一擺手示意喬可以離開了。喬一邊走出辦公室,一邊考慮著老闆話裡頭的意思,想著想著思路就進入了一條黑暗的隧道。共事多年的老闆顯然是一個理解他的人,至於這種理解到了什麼層面,他又是怎樣看待喬的生活態度,心裡對他有些什麼樣的期望等等,喬從老闆的臉上、從他的話裡頭是猜不出來的。老闆行事充滿了模棱兩可的含糊性,同這個精確運作的、製作牛仔服的公司形成鮮明的對照。在喬的印象中,老闆很少過問公司裡頭的具體事務,他關心的是員工們的心理,以及他們對公司的忠誠程度。喬想,為什麼他並不期望自己在這裡永久工作下去呢?這似乎有點傷了喬的自尊心,因為喬是一個對工作兢兢業業的人,而且有一種將事情安排妥帖的本能的才幹,喬自己也很看重這種才幹。想到這裡,喬就記起了老闆的妻子。那是一個活潑伶俐的、豔俗的中年女人,喬認為這個麗莎根本配不上老闆,但老闆卻一直情意綿綿地對待她。喬又想到自己家裡的樸實能幹的主婦和可愛的、上寄宿高中的兒子。這樣一對比,似乎忽然明白了老闆和他妻子麗莎之間那種和諧的關係。但是老闆究竟對自己有些什麼樣的看法和期待呢?喬在這個問題上感到一片茫然。經常有這種時候,喬覺得自己甚至可以對老闆談論他上班的時候偷看小說的事,但每次話到嘴邊又被他咽回去了。他是個謹慎的人,謹慎得有點迂腐的味道。那一次在飯店裡聚會,老闆喝醉了,指著喬的鼻子說:「不要以為我看不見你的心!」喬當時臉都白了,以為生活要發生大變化。結果卻什麼都沒變,生活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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